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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一截断石碑(散文)

优美散文2021-04-0252举报/反馈

【流年】一截断石碑(散文)
   “百臻,你跟老国民党员XXX走得近,你给他捎个信,赶紧把俺家的石碑还俺。好几年啦,他一直霸占着不还,想自己死了用吗?”
   顺着声音,扭头看去,原来是缪银海在怒气冲冲地喊叫。
   缪银海喊这话的时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夏种时节的某一天。
   当时,我们生产队里的大部分劳力都在点玉米,两个人组合一起,壮劳力持锄刨坑,妇女或者小孩儿往坑里边丢进两三粒玉米种子,持锄的人再盖上土。
   那是派性闹得最凶的时候。那时候流行着“阶级斗争天天讲”“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亲不亲阶级分”的口号,具体到我们生产队里,倒不如说,亲不亲派性分。杂姓人家组合一起,缪姓人家组合一起,各成一派。
   原来,一个生产队里的人在一起干活,大家有说有笑,热热闹闹,闹派性的风一刮来,杂姓和缪姓人之间被刮了一条很深的鸿沟,楚河汉界,阵线分明。在一起劳动的时候,两派对垒,充满敌意和仇视。不是冷眼相对,彼此戒备;就是冷言相对,相互攻讦或讽刺。
   那一天,本来,两派的人都默不作声,敌意和冷漠在空气中悄然弥漫,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气氛异常沉闷。突然,一个声音像炸雷一样响起。这个声音,就是缪银海发出的。
   缪银海平时说话总是慢声细语,脸上也总是笑眯眯的。那一次,却连珠炮一样,语速快,声音分贝很高;脸涨得像紫茄子,两只细眯眯的眼睛也瞪得像灯泡。
   他高声喊叫出来的名字,就是我爹的名字。
   我爹本来当着生产队会计,派性闹得最凶的时候,有人根据一份民国时期县简易师范的学生名单下判断,说是名单上的人都是国民党员。我爹就莫名其妙地被扣上了国民党员帽子。而且,在一次全体社员大会上,被宣布撤销生产队会计职务。
   缪银海喊叫的那一天,我爹没有在现场,他去干什么了,已没有印象。
   缪银海所说的石碑,确有其事。
   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年期间,我爹曾经在家里支了一口大锅,又支了一张大案子,熬制水果糖。熬制好,在集市上卖,赚些钱,贴补家里人的生活。
   熬制水果糖的时候,先将在大铁锅里熬好的滚热的糖液倒在浇了食用油的大案子上晾凉,然后,趁着还绵软的时候,像揉面团一样反复按压搓揉。再在模板里轧制出各种形状的水果糖,或者,就在案子上切成一块一块的小长方形的糖块。
   那个大案子,本来是一块大木板,浇了食用油,很快就渗进木板里;滚热的糖液浇上去,又很容易粘上去;而且,人在案子上面使劲按揉糖面团,木板承受不了重量,咯吱咯吱响,几乎要断裂。
   后来,换成了一截断石碑。石碑,就来自缪银海家里。
   据我爹说,有一次,当着缪银海的面,我爹偶尔提到,熬制水果糖,缺一块结实的大案子。缪银海听了,主动提出来,他家里有一截断石碑,说不定管用。
   我爹去他家一看,果然很管用,就找人帮忙抬到架子车上拉到了我家。
   听我爹说,当时,我爹对缪银海和他爹一再道谢,他爷俩都客客气气地说,放在家里,一点用都没有,净占地方,拉走了,还腾个地方。
   一截断石碑,足见缪银海和我爹的邻居关系,还是比较融洽的。
   那截断石碑刻没刻文字,已经没有印象了,但确实是一块好石料。大概一米半长,一米二宽,一锅熬好的糖液倒上去,再慢慢摊成薄饼状,面积还宽绰得很。而且,石质细密,倒糖液之前,浇淋上一些食用油,一点都不渗;浇上糖液之后,也不粘案板。还有一点好处就是,石碑非常厚,揉搓糖面团的人再怎么使劲用力,都不用担心石碑断裂。
   那截断石碑,确实帮了我爹的大忙。
   后来,市场紧了,不再允许个人经营,我爹不再熬制水果糖。那截断石碑,却依然还在我家里。也不知我爹忘了还缪银海家,还是准备市场宽松了再接着干。
   派性闹起来后,因为我爹当着生产队会计,有文化,脑子灵便,在缪家人眼里,自然成了杂姓人的代表,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即使被撤销了职务,也依然被缪家人仇视的枪口瞄着。
   在仇恨驱使下,那一截石碑,竟然变成他在大众场合攻击我爹的一颗极有杀伤力的**,从他嘴里,裹挟着毒咒,轰然爆响。
   我当时跟一个姓陈的邻居组合一起,他持锄,我丢玉米。那时,我应该是上初中的年龄,听缪银海趁我爹不在现场的时候,这样肆无忌惮地攻击和谩骂,心里受不了,就想冲过去,与他理论一番。
   姓陈的邻居却使劲拽住我,对我说,“别吭声!让他瞎叫唤去呗!跟你一个小孩子没啥关系!”
   我只好按住满腔怒火,隐忍不发。
   百臻叔确实跟我爹走得近,我在别的散文里已经写过。听了缪银海的喊叫,他怼了一句:“你有事儿找他说去,跟我说不着。”
   其他人,没有任何一个人再搭腔。
   而缪银海,喊了那一句之后,发现再没有其他人搭腔,也没有等来我的回应,也似乎觉得冷场无趣,不再言语。
   那一上午,他那张被仇恨扭曲得变形而似乎有些丑陋的紫肝色的脸庞,一直在我眼前晃悠。他说的话,也像毒恶的炮弹一样,一直在我耳旁轰炸。
   中午回到家里,我就告诉我爹,“你赶紧将缪银海的那半截石碑还他吧,他在地里瞎咋呼呢!”详细情况,我没说,怕爹生气。
   爹也没问我,当天下午,就找人帮忙拉着石碑还给他家了。
   其实,平时里,缪银海不是这个样子。他慈眉善目,微微眯着眼睛,翘着嘴角,脸上还有俩酒涡,一副自来笑的模样。
   他的自来笑,也许还跟家教有关。
   他的父亲,民国时期,就是个文化人。1949年以后,在我们县城一所中学当了历史教师。可惜,反右时候,被打成右派,丢了工作,在家养老。
   模模糊糊记得,我爹去他家看石碑的时候,我也跟着一起去了。
   未进屋门,就看见房门两侧的对联上的楷书毛笔字写得端庄而娟秀。我爹后来告诉我,那是他爹写的。他爹的毛笔字,在我们东关,出了名的好。
   走进房门,似乎记得他爹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椅子前面的小圆桌上,摆着几本书,有一本,打开着,证明刚刚还被阅读过。太师椅旁边摆着一根拐杖,太师椅上坐着他爹,面色有些苍白,张口说话,少气无力,还有些发喘,但是,脸上却浮现着浅浅的笑意,让人感到和风般的亲切。
   他的娘,身材细高而苗条,白净脸庞,慈眉善目,说起话来,慢声细语,但那笑,也是一脸含蓄的笑意。含蓄的笑,使她似乎有观音的慈祥和蔼。至今想来,他的娘,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外美内秀又爱笑的美人。
   缪银海慈眉善目的脸,应该是继承了他娘的基因。而他经常的一脸笑意,应该是继承了他爹和他娘两个人的秉性和表情。
   他也是个老高中生,而且,字写得也好。因为他老爹的右派身份,还有他家里的地主成分。他的命运就很不好,高中毕业,无缘上大学,只能回到生产队,脚踏黄土背朝天,到了结婚年龄,也找不到媳妇。他的心里,自然不会太晴朗。但是,在大庭广众面前,他总还是一副自来笑的模样。
   大闹派性的狂风席卷而来。在很多人心里,仇恨和敌对意识取代了人性的善良和宽厚,人与人之间,几乎成了不可调和的敌我矛盾。作为缪家家族的一员,缪银海自然被仇恨意识浸染,对杂姓人对我爹的仇恨意识遮蔽了他的善良人性,让他本来慈眉善目的笑转换成判官式的冷酷无情,才闹出了那一出。
   时光流转,人恨人,人斗人狗撕猫咬一地鸡毛的荒诞剧很快成了过去式。我们生产队的缪家人和杂姓人的敌对与仇视也渐渐烟消云散。到分产到户的时候,大家客客气气分了田地,各人种各人的田,又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利用家在城里的优势,各自搞起各自的副业,各自寻找各自赚钱的门路。这期间,我爹,恢复了在供销社的工作。缪银海,找到了媳妇,结了婚,又接了他爹的班,有了正式工作,到他爹原先所在的学校上了班。
   也巧了,我大学毕业,也分配到那所学校上班。不过,分工不同,我当老师,他在后勤做杂务。在单位举办的书画展上,我还看见过他的毛笔书法,楷行兼书,结构合理,字体清秀,蛮有功底。足见他继承了他爹的一笔好字。
   在同一个单位上班,总免不了见面。每次见面,缪银海都笑得眼睛细眯,脸上的倆酒涡也泛着笑意,纯粹一副笑佛模样。说起话来,依然是慢悠悠,和风细雨。看见他的笑模样,一开始,我还不适应,脑海里会泛起因为一截断石碑而变得凶巴巴的脸。我不由产生一个疑问:同一个人的同一张面孔,怎么就像川剧里的变脸一样,一转身,就可以变幻出截然不同的脸谱呢?
   现在想一想,也合情合理。社会就是个大染缸,在斗争意识大行其道的时代,即使是普通老百姓,也会不由自主卷进仇恨的漩涡。有些人,被洗了脑,成了斗争积极分子。另外一些人,也被逼得将自己善良宽厚的本性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在公开场合里,假装冷漠无情。在需要表现出斗争勇气的场合和时机,大家的脸上都刻意蒙上一层戒备和敌意,一旦需要,瞬间就会变成呲牙咧嘴极富攻击性的狼。
   当时我们生产队里的缪家人和杂姓人,不都是被斗争意识洗脑,弄得一个个既是施害者,又是受害者吗?
   因为一截石碑,缪银海提着我爹的名字怒气冲冲地大喊大叫的时候,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的我,不也是怒目以视,对他满怀着仇恨,恨不得冲上去,与他拼命吗?那个时候的我,在心理被仇恨意识扭曲这一点上,与他又有何差别?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我们生产队里的缪家人和杂姓人之间,又都恢复了一团和气。原生产队里的老家老户们,不管谁家,有了婚丧大事,邻里之间,不管男女,只要是成人,都满腔热情去帮忙。
   我爹,因为脑瓜儿灵便,账目门清,退休之后,又多了一项业余工作。谁家办丧事,他都在账桌上,给主家收钱记账。缪银海呢,退休以后,也干了这个。
   他们二人,和另外两三个人一起,肩并肩,坐在账桌前,一笔一笔地收钱,一笔一笔地记账,一丝不苟。完了,还得一起合总账。俩人干活期间,忘不了拉闲呱,你一眼,我一语,蛮热乎。我爹,满脸微笑,缪银海,依然一张笑佛脸。过去的抵牾和过节,似乎压根就没有存在过。
   等到我爹去世过丧事以及过三年的时候,缪银海依然在账桌上忙活,得了闲空,缪银海还笑嘻嘻地对我说,“你爹,可是咱队里账码最清楚的人,是个公认的大好人。”
   他这样说的时候,脸上除了微微的笑意,还似乎含蕴着真诚。不管他是不是全心全意的真诚,我都宁愿相信,他确实是发自内心的真诚。
   鲁迅先生有诗曰,“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劫波已过,老邻居之间,不就剩下了相逢一笑吗?
   但愿,劫波永不再来,仇恨意识不再卷土重来,邻里之间,所有人之间,都能善良宽厚,和睦相处。
   只是,有好几次,我都想问他,那截断石碑还在吗?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忒不厚道,怕伤了他的面子,生生咽进了肚里。
  

(责任编辑: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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