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正国|酽酽一杯茶
“戏作小诗君莫笑,从来佳茗似佳人。”都说女人如花,而坡翁却说佳人似茶,足见先生对茶的深爱。
在我熟识的人中,有一个人对茶的钟情一点也不亚于东玻先生,这个人便是我的父亲。父亲的茶龄有多长,我不知道。反正从我记事起,那只不管怎么洗总有一丝陈年顽渍残留的玻璃杯总是泡着茶,通常早上泡一开,下午泡一开。做事的时候带着杯子,没事的时候捧着杯子。口渴了喝,口不渴也喝。渐渐地,口味越来越重,仿佛时光在味蕾上镀了一层釉,越积越厚。这样一杯茶泡出来,茶叶要占杯子的一大半,酽酽的,青涩的茶汤中总是略带一点点苦味。这时,父亲深深地呷一口,然后再缓缓地咽下去,于是眼角眉梢便在这内外交融的茶香中舒展开来,显得十分地惬意与陶醉。
那时,家里穷,买不起茶,父亲便在自留地的一角和四周种上茶。
清明、谷雨时节,是新茶采摘的时候。立春之后,天气转暖,雨水渐丰,春林初盛,茶树吐绿。至清明前后,晴雨交替,这时积蓄了一冬养分的茶芽,焕发了活力,每一片小小的叶芽都在拼命地吮吸着春光,争相将大自然馈赠的阳光和雨露早早地吸纳在自己圆润饱满的翠色里。此时采收,焙制成茶,称“谷雨尖子”。色正味醇,馨香饴人,是茶中上品。
“已近寒食雨翠峰,婀娜背篓采茶青。”诗句描写了清明时节,采茶女身背竹篓采茶的繁忙景象。而我家那时采茶并不忙,我通常一个上午就采完了。茶草采回来之后,父亲立刻铺开团箕,将茶草摊在团箕里面凉晒,以耗释部分的水份,使其软绵。俗称“杀青”。凉晒的过程,一面翻动,一面拣去其中夹杂的一些老叶片或茶枝什么的。
等晒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炒茶了。炒茶前,父亲总是把锅洗了又洗,确保不留一点异味。灶膛里火烧得很旺,锅滚烫起来,父亲将茶草倒入锅中,双手不停地掀动,受热的茶草爆出噼啪噼啪的声响,象是在表达即将涅槃的欢畅。等到叶质绵软,清香初露,父亲便将茶草起锅,摊到簸箕里,不停地揉捻,边揉边抖,抖抖揉揉,直揉到茶草成条为止。然后将它们装在一个特制的竹笸箩里,放在火塘上烘焙。怕焦了,烘个把小时后,拿起来凉一会儿,散热后再烘焙。如此三番。至叶质干爽,细秀卷曲,白毫显露,茶叶就幽香扑鼻了。
新茶制成后,父亲总要泡上一开,一是茗鉴当年茶的品质,二是总结自己制茶的得失。据父亲说,茶为佳木,同是自家茶,由于气温、雨水、日照等因素的差异,每年茶品都不一样,有的年份好,有的年份差。制茶的功夫主要体现在炒、焙过程中对火候的把握和揉捻中手法运用的高低上。父亲的这些说法在我后来的有关阅读中得到了验证。
佳茗似佳人,再天生丽质的女人也需要梳妆打扮,再好的佳茗缺少了保养也会沦为“下里巴人”的。父亲对心仪的好茶的保养是十分精心的。将其分置在几个不大的白铁瓶里,只装八分满,上覆一张大裱纸,纸上放置一颗干燥的栎炭,然后用蜡油沿盖缘封死。要喝时,是一个瓶子开启后,等茶叶喝完,再开另一个瓶子。虽然没有现在的冰箱冷藏好,但到年底打开来,茶色依然青葱如初,清香沁脾。象“谷雨尖子”这种上等的好茶,日常是舍不得喝的,平常只能喝夏茶。只有重大的节日或者家里来了客人,才会拿出来。因此每到过年,父亲的手里总是捧着那只茶杯,杯子里泡着酽酽的春茶……
有人说,人生如品茗,甘苦亦自知。不知我辛苦、坎坷一生的父亲品到了什么?或苦?或甜?还是苦中有甜?这一切恐怕都在父亲那只茶渍斑驳的杯中吧。
悠悠岁月,往事如烟。如今父亲离开我近三十年了,但父亲制茶时那种专注的模样、嗜茶时那种陶然的神情,依然如茶香般萦绕在我的眼前,弥久不去。每至清明,我都会泡上一杯酽酽的新茶,置于父亲的坟头,祭奠我的哀思……
作者简介:唐正国,安徽池州,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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