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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我的偶像

散文随笔2023-07-19197举报/反馈

父亲是一条真正的硬汉,虽然他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却是我崇拜的偶像。我甚至认为所谓英雄,就是象父亲这样的男人。

我至今不明白,矮小、瘦削、一生与土地为伴的父亲,既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更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何以能始终笑对苦难,面对压力宁折不变,而且把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巍巍大山?

从记事时起,我见过父亲的怒容和笑容,但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愁容。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他的脸上都从来没有露出过惊慌和哀愁。他始终象他锄头下的土地,淡定而从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发愁有什么用?人只要有一口气在,天就不会塌下来!

父亲年青时喜欢唱歌,嗓音清亮高亢,吐字清晰圆润,欢快中蕴含着无尽的沧桑,是远(jìn)闻名的歌手。他走路时唱,干活时唱,高兴时唱,生活的重担压得他快直不起腰时也唱,而且越是艰难困苦的时候,他的歌声就越发激越和响亮。现在我才明白,他不是在唱歌,而是用歌声表达对苦难的蔑视和挑战,他用歌声告诉朋友、亲人以及幸灾乐祸者,他不需要同情、怜悯和担忧,也不害怕嘲笑和打击,更不会给看笑话者以机会。

“文革”动乱中有一年的腊月,父亲因说话过于直率得罪了大队书记,被其以“莫须有”的罪名送到公社“学习班”“学习”一个月。因过年在即,一些和他一起蹲“学习班”的人成天焦眉愁眼,寝食难安,甚至痛哭流涕。他却象没事人一样,该学习时学习,该劳动时劳动,能唱歌时唱歌,天一黑就呼呼大睡。除夕晚上十二点过后,也许监管“学员”的公社干部急着回家过年吧,他喊醒正酣然大睡的父亲问想不想回家过年?父亲平静地说,叫花子也有三天年,何况老婆娃儿都还在担心,哪个不想回家团圆?可你们不让啊!那干部说:想回去明天一早就回去吧,过年后再来。父亲一跃而起,说既然让回去,还等明天干啥?马上就走!

那夜寒风呼啸,漫天飞雪,父亲顶着满身雪花推门而入时,看见母亲因担惊受怕而憔悴不堪的面容,听到哥哥姐姐和我惊醒后七嘴八舌地喊他,每个声音里都满含着意外的惊喜,我第一次看到他眼角里泛出隐隐泪光。

父亲一生硬气,从不轻易求人。他说,求人不如求已。

有一年,父亲得了一场大病,本来家里就一贫如洗,还要供我们几兄弟上学(送子女读书,是父亲视为高于一切的使命,无论多大困难,都不会让他动摇这个决心),实在没钱看病就医。有天,我看见他艰难的支撑起病体,准备给公社写一份申请,请求解决一点治病费用。父亲是退伍军人,而且担任了多年生产队长,加上我大哥又正在部队服役,无论从那个角度,请求公社给予一点救济都不过分。但他在连续撕掉几张刚写下几个字的纸后,最终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默默搁笔……从未开口求人的父亲,这次到底没有弯下求人的腰。我想他搁笔之前,不知做过多么激烈的思想斗争,而搁笔之后,心情又该是何等轻松!

若干年后,我们几弟兄都相继长大成人,但在人生的道路上都走得不很顺畅,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肯轻易求人,尤其是不愿低眉顺眼的给人说好话。或许,在这点上,我们都遗传了他的基因。

不过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也求过一次人,而且是同村的亲戚。那是一个久旱的七月,地里的庄稼被炎炎烈日烤得半死不活,急需浇水救命。不巧的是那时父亲肩膀上正生着一个桃子般大下的毒疮,而且即将破皮溃烂,整个肩膀红肿发亮,轻轻一触便钻心的痛,连衣服都无法穿。父亲便请那个亲戚帮忙挑几挑清粪水,说好肩膀好后还工。可是到了约定的时间,父亲从早上一直等到太阳都快落山了,那人却杳如黄鹤,音讯全无。此时,只见父亲一脸平静地从屋里走出来,嘴里咬着一根毛巾,浑身只穿着一条裤衩,从茅坑里舀满两桶清粪水后,弯下腰,轻轻地将扁担放到肩上,然后,深吸一口气,猛地起身!立时,黄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滚滚而下,头发上象蒸笼一样腾腾冒着热汽,脓血被扁担挤压而出,自肩而下,把后背乃至裤衩染得一片通红!

看着父亲挑着清粪水,大步前行,我明显感到他身体在微微颤抖,而他瘦弱的身躯在我眼中却突然变得高大而威猛,简直就是一个无坚不摧的勇士。那时,尽管我还很幼小,还挑不起那挑清粪水,但却感到一股绵绵不绝的强大力量,正从父亲身上输入到我的体内,使我全身热血奔涌,并体会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激动!

说来也怪,父亲肩头的毒疮就这样不治而愈了!

后来,当我自己切身感受到生活不易生存艰难时,父亲却老了。进入老年的父亲身体更加消瘦,经霜的头发日渐稀疏,曾经挺拔的腰杆日见佝偻,严重的关节炎更是让他举步艰难。但他一如往日那样豁达和乐观,也从未听他说身体有什么病痛,他告诉我们的消息都是一切安好,生怕给我们添一点麻烦。

在他八十二岁前,除了多年就有的腿疾外,身体总体还算硬朗,也从未住过医院。大概在四月底左右吧,在疑似感冒的检查中,竟发现是得了致命的白血病,而且已到了晚期!在万州三峡医院住了半个月后,医生建议回家保守治疗,其后又先后到县医院短暂住院,请当地的名中医到家诊治,但所有的办法都已无力回天!过去总在家呆不住,总要找点事做或者到处走走的父亲终于倒床了,而这一躺就是半年,直到他生命的尽头……

在此期间,我们无法感知夺命的癌细胞怎样在他体内疯狂的肆虐,怎样一步步摧毁他的各个器官,并给他造成了怎样的痛苦。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听到他那怕极细微的一声呻吟,也从未在他脸上看到一丝痛苦的神色。他总是静静的躺着,脸色平静而安详,如睡醒后睁大眼睛四处观望的婴儿,如大山横卧于苍茫的暮色。我们每次问他身体哪里有不舒服,是否疼痛,需不需要加服止痛药时,他总是微笑着说不痛,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没力气,坐不起来,你们不要担心!他的神态以至使我对医生的结论产生了怀疑,因为我听说癌症病人后期身体都会剧烈的疼痛,以至要靠杜冷丁止痛!难道父亲的身体不同于普通的血肉之躯,对疼痛有着异于常人的承受能力?否则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何以能如此坚强?

直到有天专门请假回家陪护父亲的大哥告诉我,父亲身体上的疼痛其实已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以至让他感到生不如死。大哥说,那天半夜他轻轻起床上厕所,听见父亲用被子蒙着头,努力压抑着声音,哭求与他感情最深的已死了几十年的我的祖父,说“爷爷你快来把我接去吧,我实在受不了了”。大哥告诉我这个情况时,从军多年的他喉头哽咽,泪水长流,我更是忍不住放声大哭!父亲啊,你痛得忍不住的时候,在儿女们面前呻吟几声,大喊几声,甚至大哭一场又有什么呢?你是放不下作为男人的尊严,还是到死也不想让你的后人为你担心?第二天,大哥仍然同样问他,他给出的依然是同样的答案。大哥说他强装笑颜,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悄悄地在他的药里添加了止痛药片……

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了,整个人已骨瘦如柴,腿上的肌肉已严重萎缩,而且已几乎吃不下任何食物。如果我们不和他说话,他的眼睛也难得睁开了,整天似睡非睡地躺着,但神态一如既往的安详。偶尔回答我们的问话时,脸上也始终保持着微笑,只是说话声音微弱,有气无力,好象他不是垂危的病人,只是极度疲倦和虚弱。是的,他确实太累了,一生的苦难和与病痛的较量已耗尽了他全部力气,以至让他的生命已无法承担一根稻草的重量。

但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即使到了这般油尽灯枯的地步,他依然一次次在我们面前展示着生命的奇迹,固执到让人不可理喻的维护着作为男人和父亲的尊严。他坚决拒绝在病床前大小便,也不接受我们特别是姐姐扶他上厕所的帮助。在他永远闭上眼睛的前一天,他仍然只让姐姐(父亲最后一年一直住在姐姐家里)把他从病床上扶起来,搀扶着下床,然后自己扶着墙壁,一步一步的挪进厕所……

病床到厕所只有几步路,但每次于他都不亚于一次万里长征,都是一场对生命极限的挑战!他就那样扶着墙壁,细如麻杆的双腿颤微微地一寸寸向前挪动,挪两步就停下来,闭上眼睛,微微喘上一会气(他已没有力量大口喘气了!)又再向前挪一步……我们无法知道那每一步需要承受多么巨大的痛苦,更无法知道,是什么力量赋予了他如此顽强的意志。姐姐说,每次看他上厕所的样子,都心如刀绞,又恨他的固执和倔强!可这次,他再也没能扶着墙壁走出来,他只能葡匐着象蜗牛一样艰难地爬出了厕所。姐姐一边哭着抱他上床一边责备他为何在后人面前也这样固执,以至于把自己整得这样遭罪,他微微一笑,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喊他们都来吧,我的时候到了……

我们几弟兄都赶到姐姐家后,父亲示意弟弟把他扶起来,半靠半躺着,断断续续地交代后事。他说,他的后事自己早已安排好了,墓地就紧挨着爷爷奶奶,墓碑也早已打好……此生没什么遗憾,你们对我都很好,和毛主席活的岁数差不多了……你们兄弟姊妹现在也都过得不错,没什么担心的,今后还会越来越好……***不识字,心眼小,又得了老年痴呆,你们工作都忙,但还是要多抽点时间回去看看她,估计她也麻烦你们不到几年了……我们再也忍不住憋在眼里的泪水和紧得发痛的喉咙,抽抽咽咽的哭出声来……父亲用浑浊的眼神看了我们一眼,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他一直不喜欢听别人哭,但这次却没有责备我们,他也没有力气责备我们了!

第二天晚饭过后,父亲从被子里露出手指,示意姐姐他要上厕所,当姐姐轻轻把他扶起时,他艰难的扭头扫视了一眼整个房间,就永远闭上了双眼……

父亲已走了将(jìn)八年了。八年来,只要稍一闲下来,他的身影就在我眼前晃动,但奇怪的是,我却很少梦见他。很多次睡觉前,我都盼望他托梦给我,告诉我他在那边的情形,可是他却一次也没主动进入我的梦境。有几次,我在梦里远远看见他,仿佛看见他也正在看我,眼神里有几分期许,几分责备,但只一晃就不见了踪影。也许,他和生前一样,什么时候都不愿给任何人增添麻烦,包括他自己的后人。而他期许和责备交融的眼神,或许是在提示我还不够坚强,不够沉稳,不够乐观,还没有达到他要求的男人的标准!

一次次午夜梦醒,独自到阳台上抽烟,目光穿过沉沉夜色,越过影影绰绰的高楼和群山,直抵那个偏僻的小山村。我看到了生我养我的老屋,老屋后面,是父亲的坟茔,我觉得与父亲相距既是那么遥远,又是如此相(jìn)。相(jìn)到自记事起父亲的一切过往,都清晰如昨,历久弥新,而往事越是清晰,却让我越发感到羞愧!我骨子里流淌着父亲的血液,却时常悲观地作了生活的逃兵。

每每此时,我便知道,父亲,你没有死,你已驻在我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继续改造着我的灵魂。你用偶像般的存在,指导和激励我如何作一个有骨气有血性有尊严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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