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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说雨

散文随笔2023-07-0683举报/反馈

小时候,不喜欢雨。雨天,不易起床,蜷在被子里,耳朵听见窗外的滴答声,活脱复播的催眠曲。我们村的小学叫准里小学,麻麻亮的落雨天,要趟好几里的路到学堂去上课,因为怕鬼,一路上脚滑、摔跤,到了学堂满身污泥是自然的事情。落雨时最不爱穿的是雨靴。雨靴是塑胶的,穿一天,水气会把双脚涨得发白,活脱长了双白人的脚。

在我极小的时候,住的是土砖屋,屋子周围是一片菜地,菜地前面是一条东西走向铺着砖块、石子的公路,约莫三到四米宽,两辆板车可勉强错过。土砖屋后面是一片丘陵地貌的稻田,屋子的墙根离稻田约三米多的落差。这样来看,我家的土砖屋夹在“破路”和“悬崖”之间确是一种艰难的处境。这种土砖屋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乡里算是常见,所以我们并未觉得住这种又小又破的土砖屋是一种不光彩的事情。相反,我自觉地我那段最朦胧最轻飘的记忆全然留在了那间土砖屋里。可那间土砖屋早已经沦为齑粉,一半留作养分护养菜地,一半飘扬随烟雨同去。建土砖屋的砖块是由粘性很强的土加上稻草、牛粪经过挤压,做成砖坯,经过一段时间的晾晒,再经高温烧制而成,拥有抗高温,耐严寒的特性。屋梁是南方常见的树木水杉,笔直而高大。屋梁搭好后,在其上铺满“全皮”(水杉树切割成的木板),“全皮”之上附牛毛毡,牛毛毡上盖青瓦或红瓦。听老人说土砖屋里面有“家蛇”,它们能够镇宅,所以一旦狭路相逢,不能驱赶,要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去。墙角的地灰里,还藏着很多身形椭圆的“土乌龟”,爷爷说活吞这些王八可以用来治病,我至今没有口福,不知灵验否?土砖屋最大的好处是冬暖夏凉;但遇到阴天落雨,房舍内阴暗潮湿,要是在这种环境里面久待,容易患上风湿病。以此看来,在这光明世界里并非所有的事物都只具备对人有利的一面。

上了小学以后,我们一屋人住进了红砖屋。时间约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具体时间记不得了。其实红砖屋和土砖屋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原先的土砖换成红砖,原先的阴暗潮湿被光明干燥替代。名头上也好听一些,红砖屋含红字,意为红红火火,土砖屋则土里土气。那时我和弟弟上了小学,父亲、母亲忙于农田、菜地,农闲也不得清闲,常常冒着夜色从菜地掐菜苔去市场上换钱过日子。父亲长时间在湖区活动,采藕、打渔患上了血吸虫,母亲的胃病让她对鱼肉的腥味异常敏感。父母为了我和弟弟选择了勤恳,不想身体经历因果,堕入疾病。我想父母所遭遇的身体的苦痛,必让我在以后的生活里感到心痛和悔恨。十余年以来,因资金缘故,红砖屋久未修缮,屋顶已有多处漏洞,一遇到毫无遮拦的跑暴雨,雨布上面定会兜满好几十斤的水。堂屋没有安装遮雨布,雨水就会透过破碎的瓦片,湿透牛毛毡,直接落在屋子里。这雨,对于住着破落屋子的我们确是一种烦扰。雨水可不管你的情绪,它自顾自地一滴滴落下来。

十来岁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头黄牛,父亲用它犁地拉货。每逢农忙,田地里的稻子割掉后捆成捆,父亲再把一捆捆稻子挑到歇在公路旁的板车上,等稻子集中装好车,父亲将黄牛牵到板车的把手前面,将牛鞍搭在黄牛的脊背上,牛鞍的另一头连着车腹。父亲检查完是否牢靠,一声“嘁嘁嘁”,板车便在黄牛的牵引下徐徐向前。我在寒暑假由学生变成了小牛馆,专职伺候黄牛,阴晴不废。遇到雨天,便一手撑伞,一手牵着牛绳子,漫不经心的走在田埂上面。牛在吃它的草,我在想些什么,已不得而知了。在我十来岁的年纪,慢慢开始看得懂雨了。那时候写文章,常常写到雨,利用雨来渲染一种情绪与氛围,虽然现在看来甚是幼稚,但不失为一种借势的尝试。十五岁之前的初中年代,是歌手周杰伦火起来的时候,一首《黑色毛衣》在同学们之间传唱不衰。歌词是“一件黑色毛衣,两个人的回忆,雨过之后更难忘记……”这词里面也有雨,似乎隐喻了歌者的落魄。高二的时候,我写过一篇文章,当时还发表在校内文学刊物《新星》上面,大体内容是文章中的我不幸高考落榜,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我在雨中寻死觅活一番之后变得通达。又记不清是高中几年级的一个雨天,在寝室,我与一个调皮的同学不合,被迫干了一仗。由于气力不足,这场仗以我的失败告终。另一个与我玩的要好的同学将我拉出寝室,顷刻,我的眼泪夹着雨像断线的珍珠散落开来。可见雨在我青少年时期的记忆里面是伤感的所在。

我上大学是十九岁,从老家岳阳到泉城济南,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考上大学,整酒席的当天,父亲问我是否要他送去学校,我答道:不用了,你们来去要花不少钱。去学校的那次,我坐的夜车,我在火车上没有和邻人说一句话,我像一条眼镜蛇时刻警惕着周遭,发自内心的不安。我不安我的包裹是否还在,不安临走时母亲在我内衣口袋里面塞的几千元钱,不安我的方言会暴露我的信息。终于,第二天九时三十三分到了济南。第一眼见到济南给我的最大的感觉是是:天很高,云很蓝。

济南与老家不一样,这儿不常落雨。有时十几天甚至一个月看不见一滴雨,自南而来的我并不适应这种气候,一到冬天,手上便裂开了八九道口子,那时我还戏称自己“九把刀”。济南的雨要么是疯狂不落,要么作死落,仿佛这世界光有雨的存在。济南的雨有一个最大的长处,它使一切的事物在雨中变成黯然。这种雨点子颇大,一声噼啪打在地上、叶尖抑或花头,它全然不懂怜香惜玉,也丝毫不凄风苦雨,而是多了几分开阔与豪情。济南的雨来去匆匆,它只为润泽大地干燥的苦痛,不曾驻足等待回报。遇到这种雨,谁心头不会为之一颤呢?大学四年飞快,总觉得时间像被偷走了,但却无处报警。毕业后我与三五个同学蜗居在离学校不远的村落炒米店,用本科李学明老师的话来说“毕业后他们没有急于去找工作,他们没有放弃心中的那个目标,他们一起把铺盖搬到了一个偏僻的山村,在这个农家小院里他们重起锅灶,自己买菜,自己做饭,自己打理自己的一切,相互勉励着埋头攻读,准备来年的考研”。学明老师其实不知道另外一些事实。院落里面的老鼠到了晚上真像跳涧虎,上蹦下窜,吱呀乱叫,灶台上面一日不清理便能累积不少老鼠屎;由于没有经济来源,诸多时日,一整天一屋人一锅炖白菜就馒头来凑合。现在忆此种种,如在眼前。

虽说炒米店属于济南的一个村子,但炒米店的雨和济南的雨不太一样。炒米店落雨时,雨在空中有些悠扬,有的雨落在四合院里,有的落在院墙外的核桃树上……四合院是所两层小院,院南二楼是一个约二十(píng)米的(píng)顶,院外邻人种的核桃树的树枝正好伸到二楼的(píng)台上面,这些枝桠送过来许多核桃。我们一伙冒雨摘了核桃坐在屋里就着窗外的雨水偷吃,核桃皮的汁液将手掌和嘴唇染得乌灰,和中毒相似。可以说,炒米店的雨在我的印象里带着鲜核桃的味道,不苦也不甜,只是微微的发涩。

在炒米店倏地过了两年,第二年如愿来到京都。像很多怀揣梦的年轻人一样,我雀跃地从一个铁打的笼子进入一个金铸的笼子。这里很骄傲,也很华丽,再大的风也吹不灭夜里的霓虹灯;这里很出彩,天安门、故宫、人民大会堂、国家博物馆、毛主席纪念堂、中国美术馆、国家大剧院汇集于此;这里高楼林立,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来此找寻机遇,在年关又会匆匆离去。我却情愿做了一只“笼中鸟”,出于情感的抉择,我不会对这金铸的笼子产生感情。

京都的气候也如济南一般,干燥且少雨,常年刮着不知方向的风。落雨的时候,叶子也落了,雨将败叶打得凄厉;长叶的时候,雨还没有来,这千呼万唤不出来的雨多么金贵。我在京都就读的师范大学,在老校区学习及生活。我常年穿梭在方圆不足一公里的食堂、宿舍、画室之间,不觉厌烦,因为这三处之间的风景倒是曲折。说到画室倒是有一番谈资。我上研究生一年级的时间,画室在校内的出版社一楼,有两间,一大一小。一间用来写生,另一间用来创作、喝茶。画室的茶叶多是老师提供,同学们也会买一点搁在画室,想起来便一窝蜂聚在一起喝一大会。印象里茶叶多余,常有小块的不知名的茶叶落在桌案的某一个角落,包装甚好。出版社一楼的画室生在居民楼里,很冷僻,生人很少有知道这地方的,自是不会来搅扰。守门的阿姨和我们最好,她的慈祥让我觉得她就是自己的某个亲人。后来画室废弃,翻新为新来的研究生一年级的女生公寓。听说阿姨搬去了新的画室看门,又后来,听说新的画室没有住的地方,阿姨回了老家。研究生二年级,画室搬来了校本部南门外一处原用于少儿教育的地方。画室朝南,玻璃门外就是大街,由于玻璃透明,来往的人都会朝里面看个新鲜。后来有同学提议,买一点不透明的薄膜贴在玻璃上,我们依计行事。等一切完成,路人看不见里面的情况,有的干脆推门往里闯了,弄得画友们心惊胆战。最为严重的一次是一个半疯的中年女人,忽地闯进画室,碰翻了凳子,还骂骂咧咧。结果惹怒了同学,同学奋力回击,将她驱赶了出去。几月下来,画室总算立住了脚,再没有人闯进来。世间人的好奇心让人变得无礼,沦为自以为是的地步,从而惊扰了他人的生活空间。所以我们不得不掐掉好奇心坏的一端,应当清醒意识到私密领地的存在与无礼是多么招人厌恶。

因为京都雨少,加上自己多半时间锁在画室,所以对京都的雨没有多余感觉。但夜雨,就不一样了。每天按例在画室一整天,如遇夜雨,总觉滋味十足冷清。画室门前的杨树下,几盏路灯弥散着白光,与马路上偶然路过的车灯片刻照应。夜雨中,这车灯成了不曾停留的浪子,路灯宛似怨妇。忽而想见一首诗:

闺中少妇不知愁,

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

真不知这车灯牵引的轿车在夜雨中要去往哪里。

晚间十点多回寝室的路上,夜雨悠悠。夜雨落到我的头发、肩头,落在我的画稿上。我把这种浸润领会为一种滋养,这滋养是一种异样的汗水,而收获就在我的心里。我不曾对任何人言说过我的收获,但我相信不久后就有人能看得明白吧!

不觉在世间二十九年了,雨水无时无刻不在关照我的生活。此刻,雨在我的北窗落下,它还是老样子。可我,已不再是那个不喜欢雨的孩子了。

己亥四月客资水吴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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