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挑箱
双亲离去,没有为我们留下什么值钱的遗产,唯有那漆上朱丹色土漆的残旧挑箱让我难以忘怀。每次去乡下老屋中,我都特意去看一看,摸一摸沧桑的挑箱,那泛着历史烟尘的土漆依然平滑,檀木特有的香气时不时钻入鼻尖,旧事如潮水涌上心头…… 小时候,挑箱一直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它与普通箱子不太一样,下有基座,内有格层,方正的外形披上朱丹色土漆,加上一金属质地的吊牌装饰,犹为独特,更为独特的是箱盖上一角残缺,露出发黑的木质纹理。父母把这残缺的箱子看成宝贝,把贵重的东西存放在里面,并上了锁。有一次,趁母亲放东西时,我偷窥了箱子的内格,母亲不让我动,却更勾引得我好奇心大起,总想摸摸那锃亮发光的铜锁。父亲见我用手抠箱子角,大为恼怒,立下一条硬规矩,任何人不得随便动它。 后来才知道,挑箱是传家宝,包含着曾祖父对祖父的谆谆教诲。 祖父是家中独儿,从小聪明过人,曾祖父用心培养他,不但找了当时最好的私墪,请了最好的先生,更是费尽心思请当地最好的木匠,用紫檀木做了一担挑箱,以供祖父读书时装书和笔墨纸砚。曾祖父指着挑箱对祖父说:箱子简简单单,做人就要与它一样,没有花花肠子,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肚中能容事,装得下万丈豪情,处变不惊,面对诱惑能坚定信念,不贪婪不自私,得意时不张扬,失意时不懊恼。祖父牢记曾祖父的话,考上了四川省第四师范学校(即万县师范),后来,那担挑箱也伴随祖父走南闯北,奔东走西。 民国二三十年代,祖父从学校毕业后,就回到大竹境内工作,他一直奋发向上,从做普通教师到后升任教育督学。但因有人“陷害”,在大竹实在“混”不下去了,就通过熟人推荐,在开江田房管理处找了一份收税的差事做。那时,税差要亲自上门收钱。工作中,遇上收的钱多了却没有合适的工具装运,大家想了不少办法,都不太合适,最终还是祖父想出的办法可行,用跟随他多年的挑箱装钱运送。理由只有两条:挑箱容量大,装得多;用挑箱作掩饰,让人以为箱里装的全是书,可防避劫匪。从此,祖父至爱的挑箱,在开江田房管理处派上了用场。 后来,祖父和税差们还遭遇过几次险被劫持的经历,其中一次最为惊险。 那天,几个税官一大早出门,到开江辖管下的一个大乡镇去收税,当天差事很顺,收获不小,很快就收了满满一挑箱的银元和银票。下午返回途中,忽然一大队人马身背大刀、头包黑围巾,气势汹汹般地朝他们奔来。大伙瞬间明白遇上劫匪了,一时间都慌了阵脚。危难之处,还是祖父沉着冷静、胆大技高。他快速察看完周围的地形地貌之后,果断命令大家往不远处的苎麻地里钻,后面留下一人断路。为了不让劫匪得逞,前面担挑箱的人如闪电般地飞了过去,将所有的银两银票神速般地藏起来,并由一人把守,这人正是祖父,其他人又照样挑着空箱子回到原路上快速前行。当劫匪追上担空箱子的税差时,一场撕杀打斗就开始了,在强大的劫匪面前几位税差哪里是对手,很快败下阵来,可劫匪什么也没捞到,抛下一通骂声后,怒气冲冲地挥鞭而去。当劫匪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税差才返回麻地,将银钱重新装箱运回。挑箱有了这段特殊经历,祖父对它更加珍惜。其中一个挑箱还被劫匪打烂了一个角,就是现在保存在我们家的那个挑箱。祖父曾感叹过:“那次在苎麻地把守银两时,如果稍有一丝邪念,将银票拿几张揣在自己包里,一定会发笔小财,而且谁也不会知道。”可祖父说他并没有那样做,他心中牢记的是曾祖父的教诲,不贪婪不自私,做人要如箱子样简简单单。 祖父的挑箱,从装书和笔墨纸砚到装银元、银票的转变,都一直伴随着祖父行走天下,同时炼就了祖父勤学、守信、沉着、勇敢的品性。祖父说过:“当年天天见到从自己手中流过的银元、银票,成千上万、白花花的,我从来没有动过半点心思。”他后来被下放到农村时,有人为他的境遇不值,祖父还感叹过:“要是当年有半点私心,家里的境况就不会如此落魄了。”祖父牢记祖训,守住心中的底线。后来他也常常叮嘱教育孩子要诚信守本、心里要宽敞明亮,为人处事还要大方有分寸、千万别斤斤计较等等,这些理念也一直在我们家族中得以传承。 建国初期,祖父作为知识分子,被新政府招用,在石桥,永胜一带当乡村教师,挑箱也伴随祖父一路前行,挑箱又还原了装书和笔墨纸砚的本来用途。父亲小时跟随祖父读书,也有了与挑箱接触的机会。父亲告诉过我,祖父不仅习惯把书和笔墨纸砚装进挑箱外,还把一些重要的什物也存放在里面。从那时起,祖父绝不让父亲乱动挑箱中的半点东西。父亲很听话,坚守规矩,一直到长大成人,结婚生子,都信守祖父的教诲,挑箱成了父亲心中虔诚的信物。 后来,祖父被放回农村,挑箱也跟随祖父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最初之地。 那时,在农村大集体,人人都要下地干活,一生与书本笔墨打交道的祖父干不来体力活,幸好生产队长很人性化,安排他养牛,祖父只负责到坡上割草,定时牵出去溜一溜,到了有人用牛干活时,就替人打些帮手。但劳作之余,祖父依然不改读书人的习惯,时不时从挑箱中拿出笔墨纸砚,时而挥毫泼墨时而放声诵读。祖父练字读书的良好习惯也影响了我们家族成员,儿孙辈中不少人通过读书走出农村奔向城市,跨进现代社会的不同岗位,将读书带来的最大益处发挥到了一定高度,也让我们家族成为当地读书发家的典范。 分家时,祖父把挑箱分给了我们家和大伯家各一个。如今,保存在我们家的挑箱,是祖父一生经历留下的唯一见证。 我离开故乡有三十多年了。如今,双亲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祖父母与双亲大人以及族人们在乡村劳作的身影也渐渐远去,但那件残旧的挑箱并没有因我离开乡村而遗忘。前不久的国庆期间,我带着已大学毕业在大都市工作的儿子驾车回乡,一边为双亲及祖父母上坟,一边回到老屋看望那件珍贵的宝物,虽然沧桑古旧,但我分明看见了那只立在老屋昏暗一角的挑箱闪烁着熠熠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