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山
听说过泰山的雄伟,看过华山的险峻。生在湘中,最忘不了的却是家乡的山。 家乡多山,可都是些小山。因为山小,自然不可能有大气的名字,所以随随便便拿些动物或植物来命名。燕形山,远远望去,真的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燕子,最传神的还是它的头,微微扬起,似乎在呼唤前方的小燕子。老牛山,不是形状像牛——传说有一头老牛耕了一辈子地,最后累死在田里,主人不忍吃肉,把它埋在此山,后来人们就把此山称作老牛山。狗头山,其头像狗,却连着一个威猛的身躯,很容易使人想起那句“画虎不成,反类其犬”的成语。黄土山,当然是因山上的黄土得名。竹子山,山上并不都是竹子,也有杉树、杂木,梅、菊这些和竹子有“亲戚关系”的自然也会在山上“安家落户”。还有些山,干脆就拿村民的姓氏来做山的名字。比如,周公山、毛家老山、李家岭、赵家峰……等等,不一而足。如果站在高处看这些山,有一个很不错的比喻——就像大海里的波浪,望不到尽头。只是这些“波浪”是静止的,颜色也不单一。山与山之间是水田,常见乡民耕种,时闻稻麦飘香。一条条小溪环绕在山脚,溪水清澈,鱼虾成群;溪上有小桥,桥头绿柳成荫。山脚下,是农舍、楼房,这些房屋依着山,像依偎在母亲怀抱里的孩子。 从小就喜欢家乡的山,不是因为它低矮、奇特的外表,而是它“丰富的内涵”。 山上有树,大部分是松树,也有杂树,最多的却是灌木和杂草。灌木杂草丛中,有时会冒出一棵不知名的果树,上面挂满红红的果子,像正月十五的灯笼。山上也有花,有叫得出名字的,有叫不出名字的;有黄色的,有紫色的,有红色的。这些花赶趟儿似的,一批接着一批,这批谢了那批又红,一年四季山花烂漫。树林里有蘑菇,像一把把小伞,煞是可爱。野蘑菇味道鲜美,人人爱吃,如果晒干收藏,等几个月拿出来,又是一道美味。竹笋则分春笋和冬笋,不管是哪种笋,都是人们餐桌上的常菜。竹笋也像野蘑菇一样,可以制成干笋。掏鸟窝,对于我们这些调皮鬼来说,比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容易得多。家乡的山中,不要爬树,在杂草丛中就能掏鸟窝。如果运气好,还能看到羽毛艳丽的野鸡,白色或灰色的野兔。野鸡很笨,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还以为人没有发现它。等到人渐渐靠近,它才惊慌地跃起,但为时已晚。兔子非常胆小,一见人,就拼命跑。有些聪明的,往坡上跑,眨眼功夫,就消失在草丛里;也有笨的,一个劲往坡下跑,没跑多远,一路筋斗往下翻,自然就成了人们手里的猎物。山上最多的是小鸟,黄色的、白色的、黑色的、带花纹的,什么颜色的鸟都有。这些鸟警惕性很高,只在树上飞来跃去,偶然飞到草丛中寻虫子,稍有风吹草动,就箭一般地飞向树梢。斑鸠个头大,胆子也大,常常“拖儿带女”在地上寻食,像闲庭漫步。所以斑鸠往往成为村民饭桌上的山珍。马蜂窝却是最不想碰到的。这山里的马蜂也随意惯了,不只在树上筑巢,有些也在草丛里安窝,一不小心碰着了,头上往往会被蛰几个包,痛得哭爹喊娘。 这些只是山的一半“风景”,山的另一半“风景”又有不同。 如果说,山的一半“风景”是大自然赠予,那么山的另一半“风景”则是人创造的。 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我们这里人多地少,家乡的这些山,就成了我们主要的生活来源。山上,几乎毫不例外都是野生植物和农作物并存。一层层梯田,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腰。梯田里种水稻,也种小麦,有时,还能看到雪白的棉花。在我的记忆中,梯田里的水稻总是稀稀拉拉,有村民戏说:收的稻谷要比种子多一半。小麦长势倒是不错,只是产量也不理想,收割后,大部分送到了粮站,小部分磨成了面粉。棉花则可算稀罕之物,因为家乡少粮,地里种棉花需要下很大的决心。我曾经读过一篇叫《江南雪》的散文,作者把棉花和雪联系到了一起,后来又把棉花、雪扯到了家乡和摘棉花的奶奶身上,没想到作者笔下的棉花那么美,蕴含了那么深的感情。可我家乡梯田里这些棉花,却简单得多,常常变成我们脚上的鞋子,或身上的棉衣。犁园、桔园、茶园、桃园,散布在不同的山坡。春夏桃李争艳,秋季金桔飘香。桃园、梨园、桔园,是我们这些孩子的最爱,瞅空溜进园里偷几个水果,那也不算大事,被守园人抓住了,最多在家里吃一顿“笋子炒肉”。茶园一般是不进去玩的,没有好吃的果子,谁能有兴趣?就算追蝴蝶,还担心踩着菜花蛇。有一次,一个小伙伴在茶园里追蝴蝶,结果踩到了一条菜花蛇,吓得摔到在地,碰掉了一颗门牙。 除了那些园和梯田,山上和山脚大部分是村民的自留地。 自留地里以种蔬菜为主。辣椒、茄子、豆角、南瓜、萝卜、白菜……这些蔬菜应有尽有。村里人一年四季吃着蔬菜,吃不完还能制成干菜、腌菜。虽然蔬菜比不上大鱼大肉,但能填饱肚子,延续生命,让我们身上长肉,脑子里长智慧。小时候,母亲总是把蔬菜做成不同的口味。比如茄子,她有时煎,有时炒,有时还做成茄子泥。同一种蔬菜,做出不同的口味,虽然油少了一点,却也能让我们胃口大开,吃得津津有味。 自留地里也种一些杂粮,比如红薯、高粱、大豆。红薯,有段时期是乡下的主粮。那时父母嘴里常常挂着一句话:红薯半年粮。这话一点也不假,小时候,我们几乎就是吃着红薯长大的。说实话,红薯、高粱饼吃多了,实在不好吃,可父母总是板着脸逼我们吃。看着父母每天起早摸黑在自留地里劳作,累得皮包骨头。我总是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辛辛苦苦种这些并不好吃的东西呢? 其实我不知的还有很多。我曾天真地问一位爷爷辈的长者:“山上这些地是怎么来的?这些地有什么用?”那长辈说:“这些地有什么用?你这是忘本!这些地是怎么来的?你以为这些地是天上掉下来的?告诉你,这些地有些是祖上留下来的,大部分是村里人用锄头一锄一锄挖出来的。那些年,粮食少,又有自然灾害,经常闹饥荒,饿死了不少人。为了吃饱肚子,为了活命,只有向山讨吃,所以,村里人就在山上开荒。为了这些山坡地,村里人的手、脚、和肩膀都磨掉了几层皮。有人在开荒时累病了,有人在开荒时摔断了手脚,还有人死在了开荒中。有个叫太安的,按辈份,你应该叫他爷爷,他生了六个子女,上面还有老娘,为了养活一家人,他是想尽了办法。后来,他领着大伙开荒,可开荒的活儿刚干了一半,他就累死了。我们这里自从有了这些山坡地,村里就很少饿死人。唉,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们不知道这些山的好啊!我听我父亲说,以前碰到灾年荒月,这些山上的树皮和野草帮着渡过了难关;还有,你去想想,如果没有这些山,没有这些山坡地,有多少人会被饿死?你们会顺利地长大?说起来,这些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啊!” 长辈的话如醍醐灌顶,这些简单的事实和道理不是我不知,是我的眼里只有高山,只有远方,我的心灵从来没有触及家乡这些毫不起眼的小山。 是的,家乡的这些小山,给过我们快乐,给过我们四时鲜果,给过我们粮食,给过我们衣服和鞋帽,陪伴我们长大;家乡的这些小山,使不少人在饥荒的年代保住了性命,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乡下人;家乡的这些小山,山上的园、梯田、自留地,后来被承包,改种,又使不少人走上了富裕之路。 默默无闻,倾其所有,毫无所求。这就是家乡的山! 如今,人们衣食无忧,山已经被人遗忘。家乡的山也变了模样,山坡上的园、梯田、自留地早已荒芜,杂草丛生。有的山被撕裂,有的山被截断,有的山被推倒。山脚下的房屋,瓦楞间长了杂草,墙上爬满了青苔,房子的主人像那些翅膀硬了的燕子,或飞向了远方,或随着季节的变换南来北往。 可家乡的山依然守着岁月,守着风雨,绿成一道绚丽的风景。 每当看到家乡的这些山,我就会想起那个为了后代能吃饱累死了的太安、那些朴实的村民、还有生我养我的父母。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青山,是不会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