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拜师记（散文）

　　 一
　　 我先后经历过几次拜师，都非我所愿。每一次拜师是别人把意愿强加到我的身上，就如同把我的头强行往水里按一样。我没有像葫芦瓢那样，按得越深，反弹得越高，相反却觉得这是爱我的集中表现，让我适应了一段时日，便会心甘情愿地融入其中。这些人都与我非常亲近，有我的亲人、朋友以及单位的领导，他们无一例外地统一着自己的口径。“技不压身！”他们让你多一项生存的技能，无疑是在爱你，疼你，面对着这样深沉的爱，除了感激，你还能说什么呢？
　　 记得那年我刚刚中学毕业，父亲便开始操心我的未来了。他觉得我应该学一门将来可以糊口的技术，第一次拜师便应运而生。我将要学习的技术是瓦工，这是因为父亲有一位老乡，他在我们当地就是非常出名的瓦工。因为名声好，便可以承包到一些民房以及厂房之类的工程建设，是个包工头。我去学瓦工，有近水楼台的方便，毕竟是可以信赖的人，可以把自己心爱的孩子，终生托付。
　　 父亲的这位老乡姓黄，比父亲小两岁。他和父亲不仅仅是老乡，还是朋友，而且他家离我家不远，还是邻居。他隔三差五便会来到我家吃饭，只是酒量却不怎么样，常常一杯酒下肚，就如同红脸的关公降世，那张嘴也如一辆破车，轰隆隆开出。
　　 我后来在一些信息平台上，看到过真正意义上的拜师，还是非常讲究的。行拜师礼之外，还要恭恭敬敬地敬上一杯茶，师父接过，喝上一口，这个拜师才算真正生效，才算进了师门。看过这个拜师的仪式，我才知我的拜师有些过分简单，简单到只有一杯酒，而且这杯酒是他自己寻来的，没人去请他。
　　 父亲在酒桌上提出这个要求，黄师父没有一点儿诧异，相反还举双手赞成。他认为我该走这条路，这条路的前景是光明的，比学别的技术都要强。用他的话说，“哪朝哪代都需要住房子，不用犯愁没有活儿干，只要有活儿干，就饿不着”！是啊，他说的话没有错，一个普通人有着自己的真理，是他用了半辈子人生总结出来的，非常实在。他说这话时，父亲和母亲频频点头，如同鸡鹐米一般。他们这样的交流，最大的受益者似乎是我，把我的未来描画得如此灿烂辉煌，他们的此番策划，真的就改变了我的人生吗？
　　 我很快就开始上工了。我们这里把干瓦工活儿的技工，称之为“大工”，把力工称之为“小工”。我刚刚上工，是当然的小工，每天搬砖和泥。大工好像是养尊处优的老爷，小工就是逆来顺受的长工，端人家的饭碗，就要听人家吆喝，不能有一点儿怨言。就这样忙三火四，脚打后脑勺地干了一年，我回家就发牢骚，给父母施加压力。这么出大力，什么时候是个头？这么干，什么时候能学到技术？咱是去出大力的，还是去学技术的？出大力去哪里都行，为什么单单在他那里？
　　 父亲很吃惊我的这番质疑，他问我：“你真的可以拎大铲上墙吗？大工哪那么容易就成呢？”他认为我至少还要历练几年，才可以。母亲可不这么认为，她对自己儿子的悟性自信满满，她认为黄师父就应该开一个瓦工速成班，尽快地把技术传授出来才行。出力归出力，同时也能学到技术，那才是两不误呢。她很有心计地炒了两个菜，打发我去请师父，这件事就在酒桌上，拍板钉钉了。
　　 大概是吃人家的嘴软吧，黄师父真的不好推辞了，还真的就开了这么一个只有我一个学生的瓦工速成班。转过年，我便上升了一个台阶，成为真正的学徒工。我那个时候，刚刚十八九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我可以上墙，前提是要把小工的活儿干得差不多了，才能去砌砖抹墙。我把小推车推得飞快，竭尽全力地把小工的活儿干妥，立即跳上墙，干起瓦工活儿来。充满了激情的我，面对苦累毫无怨言，只是想一心把技术学到手。
　　 黄师父从来就没有口头传授过技术，他更懂得“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道理，他在前边做，让我在后面看，言传身教不如自己亲身去领悟，却是学这门手艺真正意义所在。乡村民居一类的建筑，都没有什么高精尖的技术含量，砌墙角，砌烟囱算是尖端活计了，当我很快就在这点技术熟练掌握之后，一切都很容易地展开了，我在第三年时，真的出落成一位大工，也从那个瓦工速成班里毕业了。
　　 晋升到大工行列，我却一点儿都不快乐，一点儿都不开心。学习这门技术，非我所愿，心里不喜欢，就不会产生什么兴趣。瓦工活儿又脏又累，天天都是一身的臭汗，一身的尘土，我不禁心生愁怨，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干了两年，这门活计让我烦透了，想摆脱掉它，是我那时的想法。
　　 终于有一天，我弄到了一个招工名额，是去离家乡几十里以外的煤矿上班。我去报到那天，不由地长出了一口气，啊，终于可以去干别的工作了！
　　
　　 二
　　 我去煤矿的劳资科报到，科长问我，你有没有什么特长，如果没有就只能安排你去井口上班了。我问他是不是去下井？他说具体工作还要到那里再安排。我不由心生恐惧，漆黑的井口，就如同张开的血盆大口，会把我一口吞噬下去。我心中一凛，忙不情愿地报告了我的专长。“我会瓦工”。
　　 他听了，点点头，把我安排到煤矿的建筑队。当初不安分瓦工活计，想摆脱出来，才找了一份工作。没想到，让我哭笑不得的是，当初的业余转变成职业，这个工种成为一生都脱不掉的衣服，就是再破，也得穿到底。我硬着头皮，努力去适应这份工作，把自己尽快融入到其中。
　　 建筑队里有几名瓦工，水平一般，我的到来，给这支建筑队注入了活力。主管建筑队的孟经理有五十多岁，一天天总是愁容满面。他一着急就抓狂，使劲地抱着脑袋揉。后来我才知道，他有头疼病，一着急上火就头疼。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着急上火，只知道我的到来，让他喜出望外。
　　 他探明了我的瓦工技术深度之后，觉得可以实施酝酿已久的计划了。那天，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矿里的锅炉房要建一个三十米高的大烟囱，要由我主抓这项工程。
　　 我一听他的话，差点就尿了。三十米高的烟囱是什么概念啊，那可是高耸入云啊！这个大烟囱可谓是烟囱之中的巨无霸，我们家的烟囱就如同我们的鼻子，而这个大烟囱，可就是正经八百的大象鼻子了。我想推辞，可是又找不到什么借口，想来想去，只能说自己没干过，干不了。
　　 他不以为然。“谁一出生就会干？还不是慢慢摸索，学来的？你拜师吧，我给你请了个师父。”他是有备而来的，这个计划恐怕早就有了。那天大烟囱开工了，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出现在现场，他是煤矿老资格瓦工了，曾经干过许多工程，是名副其实的高手。现如今岁数大了，退休在家，被孟经理请出来，担当大烟囱工程的技术顾问。
　　 老人家姓陈，话语不多，干到那个点上，他才会指点一二，也让我领略到了他的技术与人格的魅力。平时，大烟囱的现场就有许多人来观看。指手画脚的人很多，老人在这中间什么话都没有，好像他和这个大烟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似的。一个人真正到了被装满的时候，什么话都没有了，就如同装满水的水缸，发不出一丝响声。
　　 老人的身材不高，并且很单细，在我的眼里，那是超度浓缩的精华。随着烟囱越来越高，他的身影也越来越小了，在我的心中却如珠穆朗玛峰一样高峨。我很少有敬畏的人，他是其中一个。说句实在话，就是从这一刻起，我才真正都理解了建筑这门行业，真正把瓦工这门技术放到了心上。如果不是亲身实践，这种彻悟永远都不会到来，我将永远都在错误的导向里徘徊，也因此蹉跎一生。
　　
　　 三
　　 最近一次拜师是发生在我们兄弟之间。老汪是一名大锯手，在加工厂车间里，是绝对的大拿。他比我大十几岁，一直都不想跟我称为哥们儿，想长我一辈儿，称为爷们儿。他虽然比我大十几岁，却不是能生下我的年纪，爷们儿和哥们儿之间是有距离感的，爷们儿只能远，哥们儿只能近，相亲相近的两个人，是选哥们儿还是爷们儿呢？我这么跟他一摆道理，他没有再犹豫，一拍我的肩膀，我们是好兄弟！
　　 我从建筑队来到加工厂，是孟经理一手安排的。加工厂和建筑队都是“多经公司”麾下的两个单位，如果孟经理单单只在建筑队，他会跳起脚来反对别人把我挖走。只是产房传喜讯，人家（生）升了，他升级为公司的经理，这件事就另当别论了。建筑队在走下坡路，而加工厂在日渐红火起来。加工出来的板材在创造着巨大的利润，把我安排到这里，也就成为必然。干瓦工我是强项，抬木头也不弱啊！再说了，如果建筑队有什么大活儿，我还会回去。在两个单位来回跳，让我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说实话，让我心里很受伤啊！
　　 这次又让我拜师，我觉得是在挑拨我和老汪之间的关系呢。好好的哥们儿，成为了师徒，这个关系还怎么相处？其实经理的本意是，老汪的岁数大了，在锯台上一站就是一天，真够他受的。让一位年轻一些的人顶替上来，不见得是顶替他的工作。老汪却把这件事想歪歪了，他一哼一哈地答应着，却不见真心去传授。他真正的用意，我心里是清楚的，他身上就这么点儿技术，真的传授出去，还不得饿死他啊！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的事例不胜枚举。
　　 此时的我，已经把拜师的意义参透了，对此次拜师提不起兴趣。拜师的很大意义是让这个人充分武装起来，成为一件利器，为我所用的同时，也让这份价值升值到极致。拜师的意义在变味，让这种传承变得势力化，成为了某些人的行为工具。我从心里在抵触这样的拜师行为。
　　 经理一再催促拜师，我们心照不宣地答应着，我不会就迟迟上不了锯台。老汪还安然地在那个位置上，异常牢固。我把这次拜师当成了一场游戏，一个不真心去教，另一个不真心去学，在半真半假之间，这次拜师便不了了之。
　　 没有学到这门技术，没有一点遗憾。我总觉得这门技术是没有什么用的，学与不学，都无所谓的。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想之中，待到我离开了加工厂，离开了煤矿，这个预想还真的成为了现实。随着天然林保护工程的启动，全面停止了采伐。所有的加工厂被取缔，木材加工的停止，让这门技术成为真正的屠龙技，只能在文学作品里去找了。
　　 学了屠龙的技术，可在这世间，又去哪里寻找龙呢？绿水青山的理念让这些技术永远都封存起来，这是最好的，这个拜师没有成功，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其实，人生路上很多人可以成为老师，仪式上的师傅，有时候并非可以真传我们，只能靠我们自己去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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