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河流
父亲说,七月的河流溢满了母亲的泪水。 七月的河流穿过一望无际的金黄田野。七月的暴雨,灌满了一条条河流。那一亩亩凝聚了父亲和母亲心血的稻田被恣意横流的河流吞噬了。那往复经反的七月的河流一次次冲刷着父亲呆滞的双眼和母亲低埋的头。七月的河流,一年年浸润着我的双脚,褪去了我从田野中带来的污垢,褪去了我光润柔软的脚毛。我那长满黑色刺硬脚毛的双脚,一次次在七月的洪涛中跋涉。七月河流中的流沙,在父亲的脚上划出了一道道粗砺的口子,父亲把这一道道粗砺的口子传给了我。从此,我凭借这一道道口子,随七月的河流穿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峦,越过一湾又一湾的急流。从此,母亲的泪滴落在七月的河流,追随我的脚印,追随我那冒出一条条血丝的粗砺的口子,追随我半截埋在洪涛中的身子。 父亲在暴雨灌满七月的河流时诞生。祖母跨过七月的洪流,离开乌云密布,抢割抢收的田野,回到了自己的旧房子。七月的河流缓缓流淌,流进父亲的血液里,流进祖母的叹息里。躺在自家牛棚刚刚生完孩子的祖母,身边没有一个人护理。祖父抢收去了,婆婆说,生孩子又不是什么大事情,需要跟着吗?祖母从下午三点一直躺到傍晚六点,滚在一边的父亲哭了半天,声音沙哑了,逐渐睡着了。六点的时候,祖母挣扎着起来,找来一件长衫,裹起沾满污泥的父亲。祖母为自己煮了一碗姜汤喝后,在头上扎了一条头巾,把熟睡的父亲背在背上,下厨房准备一家人的晚饭。祖父回来,看了看满身污泥的父亲,说,小名就叫做阿牛吧。 那一年,七月的河流没有来得及吞没那一亩亩金色的稻田,它带着一堆堆已经被打完稻谷的干稻草滚滚而去了。那一年三大改造刚好完成,父亲过了一个丰收的一年。那一年,祖父是村民委员会的会计员。那是父亲童年所拥有过的唯一一个丰衣足食的年份,后面三年,每况愈下。 第三年,七月的暴雨没有如期而至,七月的河流谙哑了,它萎靡了,仅剩的一点水,在污泥里缓缓流动。七月的稻田也没有变成金黄色。七月,祖父被辞去会计员的职务,他站在七月枯竭的河岸上,搭手远望,看见了一片白茫茫的田野,看见了一座又一座延绵不尽的山,看见了枯竭的河流,河流无极的尽头翻动的白浪。祖父默默背转身,低头走进自己的旧房子。祖母轻轻关上门,小心揭开墙角的一块泥砖,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瓦罐,抓出一把米,放在另一个瓦罐里,熬起粥来。祖父望着那蒸腾起来的蒸汽,飘起来,飘起来,一直飘到河流的方向。瘦弱的父亲坐在墙角里,前面放着一家人晚餐的几个红薯。 祖母被征调去建设水利。祖母用小车子从河床往河堤运送泥时崴了脚,整个夏天,祖母没有得到一分的收入。那一年,七月的河流终于在新挖的河床里汹涌咆哮起来了。那一年,河流两岸的稻田又变成了黄灿灿的。祖母一家,没有挣到足够的工分,没有分到足够的粮食,到了年底又挨饿了。七月的河流,缓缓流过河谷平原,带去了父亲饥饿的哭声,带去了祖母悲伤的泪水。 父亲没来得及过上一个丰收的年就要参加生产工作了。毛主席伟大的号召在七月的河流里奔腾流淌。父亲与其他青年子弟一起跨过一道道滚滚的洪流,到一个个艰苦的岗位上去奋战。七月的河流,沾湿了父亲的初中毕业证书,流走了父亲的旧书包,抚平了父亲心中的一道道暗伤。七月汹涌的河流,把父亲送去了石场碎石,把父亲送去了修水库,把父亲送去了修路造桥。七月的河流,在夜晚的月光映照下缓缓流淌,冲刷净了父亲汗水,濡湿了父亲的衬衫,抚慰了父亲疲惫的心。七月的河流,在河谷平原缓缓流淌,流入父亲的梦里,流进母亲的眼里,储蓄成了泪水。 父亲把七月的河流的沙子冲刷成的一道道粗砺的口子传给了我,我带着它,一次次穿过河流向母亲告别。母亲一次次站在桥头流泪送我,泪水滴在河流里,滴在那一年七月,母亲挑着一担稻谷过河时,在河中心跌倒,把整框稻谷都倾倒的河里,滴在那一年七月,祖母去世时,我和父亲去汲水给祖母的河流里,滴在那一次次肆虐过我们庄稼的七月的河里,滴在模糊了我的村庄我的童年的河流。 七月的河流,浩浩荡荡向东流去,流进我的每一寸伤口里,流进我每一丝一寸对故乡的思念里,与我一起流进,浩瀚的人海里。 编辑点评: 作者反复吟唱七月的河流和母亲的泪水,把时间和空间都凝固在这一方土地上,它是勤劳更是宿命。它是一种延续和传承,更是来自心灵深处的伤痛。这篇散文有着诗歌的语言和韵律,文笔细腻,感情充沛,七月的河流有着浓浓的情怀和许多关于往事的故事,那些故事里有着很多亲人的无奈与坚持,有着他们的进取和永不言败的精神。感谢您赐稿丁香,推荐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