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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永无乡

优美散文2021-01-2555举报/反馈

  她人生的前二十余年也只得一段破碎的爱情,故事的终点站,是她从未到达的永无乡。

  楔子

  又是一年惊蛰。

  几只麻雀穿过紫红色的流云,万物枯蔫、静止,如幻灯片般反复在绿皮火车的窗口放映。恒定的“哐哐”声伴着轻微的晃动,远处青山被一再折起,风惊起野植丛中栖息的长脚鹬。

  “蒲苇。”他忽而喃喃。

  车厢里的乘客们多数正酣睡,她轻声应:“哎。”浓重的黎明前夕,对方揶揄地笑起来,她循着那股清冽得若有似无的草木香往外看——那片野植是蒲苇丛。

  呵,果然,他从不在意她姓甚名谁。

  心间的荒谬感陡然升腾,她积攒至今的孤勇和爱意,像微弱的萤火涌出身体无法填补的缝隙。背过脸去,她不动声色地揩掉一滴难堪的泪,就此将他从自己的生命中抹去。

  1

  阿沛姓黎。黎沛声,如此文雅的名字,却被极其潦草且不规正地签在名簿的方框外。

  “223,”男人左手插兜,右手拿一支笔点住她,居高临下地瞥她制服胸前别的小铭牌,念出她的工号,“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不好意思,黎先生。请理解我们的工作。”她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双手将钥匙奉上。

  小小一把黄铜钥匙,卧在她微微汗湿的掌心,直接拈取竟又从两指间滑脱。他索性握着她的手腕向下翻转,继而接住那坠落的小物件。

  皮肤触碰的时间不过几秒钟,她的脉搏却快得好似要从血管里迸出火花。

  临出门前,男人潇洒地将墨水笔丢还给她,笔帽没盖紧,她雪白的领子上立刻沁出一小片蓝渍。隔几天再穿这件制服来上班,锁骨那里隐隐还透着淡蓝色。同事梁叔教她祛除墨水斑痕的妙招,刚说到要用热牛奶浸泡衣物,桌旁的座机就“丁零零”地响了起来。

  是五楼的住户投诉管道漏水,他的嗓音沉积在听筒那端,慢条斯理的口吻碾过“嘶嘶”的电流声。

  “好的,黎先生,我们这就派人上去处理。”物业处保安蒲苇一边应着,一边按住要起身的梁叔,示意她去就好。

  这是个愚蠢的决定。当她推开门看到满室狼藉,恨不能时间倒退回五分钟以前。

  搁在壁柜上的水族箱不知怎的破裂了,目之所及,惨状横陈——

  遍地碎玻璃碴,水草缠绕的假山和珊瑚丛也未能幸免,泵水器坏掉后简直是小型喷泉,游弋的数尾金鱼扑腾着拍出“哗哗”的水声。然而它们的主人居然好整以暇地背靠沙发,脱了鞋,赤脚踢起水花,脸上有种散漫的惬意。

  “嗨!又是你啊,223。”黎沛声还记得上周遗失门钥匙去登记时招待他的这个女孩。

  女孩没搭话,垂着眼走到水族箱前排查漏水源头。音响在客厅内循环着同一首曲子,是首粤语老歌。陷入两难境地的她望着墙上细长的影,犹豫着开口:“黎先生……您能帮忙递一下抹布之类的布条吗?”

  水流正源源不断地穿泻过女孩捂住泵水器破损处的双手指缝。

  背对着沙发,静默持续了两分钟,终止在窸窸窣窣的轻响里。动手缠塑胶管时,她心里乱糟糟的——那团被扔来的质感柔软的白棉布竟是男人贴身穿的T恤,尚残余着他的体温。

  等堵住“泉眼”,捞金鱼、清扫碎玻璃、拖干地面……当天她值的是夜班,妥善料理完一切后时针指向深夜三点整。她悄悄踱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楼群在冬雾里现出坚硬的轮廓,像是海底沉眠的鲸。

  而屋内的鲸有着细细的、均匀的呼吸声。

  她将空调温度上调,又从卧室里抱出来一床薄毯。覆住黎沛声漂亮的肌肉线条时,她顺势蹲在沙发边,轻轻地,对睡梦中的人最初的问候予以回应。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不过呢,我不叫223,我叫蒲苇。”

  2

  落脚这片高级住宅区的非富即贵,新搬来的住户黎沛声更是大手笔地包下相邻的两间套房。这意味着,五楼整层独属他一人。

  初冬的哈尔滨寒意依附肌理,黎沛声每日清早七点雷打不动地下楼晨跑。水族箱事件的隔天,他照例绕小区跑三圈后,却没有径直走向电梯间,而是停在门卫室前敲了敲窗玻璃,比了个手势。

  她会意,推开窗,拿起座机听筒递出去。

  樟树桠隙间筛落的晨曦在他的眼睑内侧织出船形白霜,他连耍无赖的样子也英俊,嘴角斜挑,亲昵地唤着通话对象“sweetie”:“那鱼缸你砸也砸了,气还没消呢?”

  其间蒲苇低下头假装核对信息簿,把纸张翻得“哗哗”响,也盖不住他甜蜜的逗趣声。

  “说好了,明晚八点,冰场见。”挂断电话,男人自行伸手进窗口将听筒放归原位,又在她跟前打了个响指,“谢啦,223。”

  至此,她以为自己见证的只是一出寻常的破镜重圆的戏码。然而翌日中午,情节再度迎来转折——那位“sweetie”女友搬着纸箱找到门卫室,托蒲苇转交并转告黎沛声,她曹婧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了。

  蒲苇不解:“曹小姐,不如再想想?黎先生他……是真的爱您。”

  女子踏出门槛前凄凉地回望了这栋公寓一眼:“错了。是我还爱着他,他从来不爱我。”

  爱着为什么要离开?不爱又怎么会挽留呢?那时候的蒲苇不懂,只觉得即将被放鸽子的黎先生真惨。

  左等右等,她斟酌了半天的措辞也无用武之地,因他早上出去后就再没见踪影。眼看着夜色越渐浓稠,心里的不安随之深化:这人不会真在冰场傻傻等着他不会赴约的女友吧?偷偷翘了班,蒲苇乘公交车赶往西郊的长岭湖冰场。

  白雪覆盖下的哈尔滨是滑冰爱好者的天堂,她隔着两盏明晃晃的投射灯捕获到熟悉的眼睛。对方向她走来,嘴角笑涡清冽,眼中沉淀下零散的碎光,像有擅遁的鹿正轻灵地跃过林间的石潭。

  那笑容几乎令她误以为这场约会的双方本就是他们。

  直到他拿出一双白漆皮面的冰鞋,鞋底用螺栓固定着冷光闪烁的钢制冰刀。她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会。黎先生,我……”

  “我教你。”男人打断她,精明如他,怎会猜不出她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不约而同地,两人都尴尬地沉默了。立在诸事皆宜的雪中,他交付给她一只手,光润、微凉、骨节分明,静静牵着她穿过人潮往前走。蒲苇果真没说谎话,她的平衡感和控制力简直差到谷底——

  十分钟后,女孩尖叫着从冰场上呼啸下滑。冰面有微微的坡度,好心人提醒她横向双刹,可她哪里懂得,挥舞着双臂警告正前方的人躲远些。

  “膝盖别弯曲!”黎沛声皱着眉命令她,“手臂伸直保持平衡!”

  他同她站在一条直线上,没有躲,任她怎么叫喊,唯独他没有躲。狠狠撞上那副胸膛,闷哼过后是柔软,她的世界仿佛被摁下静音键——她闯进他如同闯进一顶嵌满镜子的帐篷里,每块棱镜都是她“怦怦”迸碎的心脏。

  片刻,自头顶落下一声嫌弃的“笨”,她心虚地移开目光,嘟囔道:“我都让你躲开了……”

  “不拦着你,你是想撞墙自尽吗?”迅疾地松开怀抱,没有多余的安慰,他还是那个弄坏水族箱却怡然自得看她狼狈的黎先生。

  顺道载她回公寓,路口有穿藏蓝棉袄的老大爷制作麦芽糖,麦秸棍顶部插着一支蟋蟀。他停车将那糖蟋蟀买回来,转手递给副驾驶座上的她。糖霜冻得太硬,一口咬下去硌得牙疼,在萧瑟没有风的雪夜里,被舌尖舔化的蜜有着桂花的味道。

  “223,”他大笑,“这跟你可真像,滑冰时张牙舞爪的,还总撅着屁股。”他的国语不标准,学不会卷舌音,念的阿拉伯数字听着有点滑稽。

  她深知这人的恶劣,懒得搭理,只埋头舔着那支麦芽糖,认真到登上台阶也没发觉鼻尖凝有白白的雪。从停车场绕过来的男人指间夹着香烟,喊住即将要进门卫室的女孩。她以为他又要捉弄自己,可那修长的手指只是沿着她的鼻梁滑下,最终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

  “明天见。”等黎沛声推着旋转门进了大厅,蒲苇还愣怔地站在廊檐外。

  他新点的烟是瓷蓝的,她看见第一团蓝色的雾寂寂弥散,听见冬夜里雪片亲吻雪片的声音。当雪落到她的脸上时,心头的警报被触响,在言语未能照亮的区域内,一声一声像脱缰的蝴蝶。

  来路不明的雪,就是从那天开始下到她心里。

  3

  尽管蒲苇强调过无数次自己的名字,他依旧涎着笑脸叫她“223”。她没有更多驳斥的理由,因为这串数字的确是她的工号,而他也的确是她应奉若“上帝”的顾客。

  年纪轻轻,没有正经工作,出手阔绰,行踪十分诡秘。同事们不止一次讨论过黎先生的底细。她每每隔着桌子竖起耳朵,听他被夸大其词为“不检点”的私生活、吊儿郎当的态度……经她带有感情色彩的心网一滤,统统成为可以包容的个性。

  只身在外的人如泛萍浮梗,他桀骜不羁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着怎样孤独的秘密?

  更多的时候,他像个生活自理能力缺失的大孩子。偌大的公寓交由钟点工清扫,琐碎的小事就被他理所当然地丢给蒲苇处置。2002年那会儿,QQ、微信等聊天工具尚未出世,她一天能收到同一发件人的三四十条短信,郑重考虑过是否该讨要双倍薪资。

  临近年关,忙得跟无头苍蝇似的,他也不肯放过她。泡面吃到一半,她叼着筷子腾出手去拿响个不停的手机。

  “223,我肚子疼。”

  “大概吃坏什么东西了。”

  “真的疼,你上来看看我。”

  ……

  救护车悠长刺耳的笛鸣、金属担架滑过地板瓷砖时疾速旋转的滚轮、呛鼻的消毒药水味,后半夜停留在她脑海中的只剩下这些。走廊里,医生波澜不惊地通知她:“急性阑尾炎,马上动手术。”清醒着的黎沛声签了患者授权委托书,相应的,蒲苇需要在同意书上的家属栏签名,握住笔时冻僵的指尖像枣一样硬。

  他被推进手术室的前一秒还在冲她抹脖子,是无声威胁的意思:不准走。

  活脱脱一个身娇体弱还百般刁蛮难伺候的“大小姐”。联想及此,她“扑哧”笑出声来。

  4

  阑尾切除并非什么大手术,她也实在没什么立场去探望他。话虽如此,她仍如上瘾患者一般痴迷于在医院广场上徘徊。那条从门口铺向大厅的卵石路共计两百七十二步。多番确认过这个答案后,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份无名的牵挂算什么呢?

  他的单人病房位于二楼走廊的尽头,不上班的闲暇里,他窗外的雪柔柔地压在她的肩膀上。就这样过了一周,她收到黎沛声义正词严的申讨短信:223,我看错你了,你真没良心。

  可她竟有些愉悦,下班后去菜市场买了颗冬笋加排骨,炖得极软烂盛在保温壶里捎过来。男人吃饱喝足,决定聘用她为自己住院期间的私厨。

  除夕夜的这一天,蒲大厨打算一展身手,干脆将锅碗瓢盆捯饬进了病房。这样的日子得吃饺子,她持有传统的过节观念。砧板上肉沫被剁得细细的,芹菜段、玉米粒、虾仁依次摆在小碟里等待拌香油入馅。

  房间的另一端,男人盘腿坐在病床上剥柚子,灯光漫生红晕,柚子籽细小,他眯着眼一点点剔除,耗费心力剥好的果肉却只尝了一瓣:“苦的。”于是他把剩下的柚子塞到她怀里,命令她全部吃掉,不许浪费。

  那可是她下午蹲在水果摊前千挑万选看中的战利品,她不信,仔细咀嚼后喊冤:“这么甜,哪里苦啊!”

  看她腮帮子鼓鼓的像是小仓鼠,他突然就笑了。

  最近听她有些咳嗽,而蜜柚润肺,不过这些暗藏在心底的小心思他当然不会让她知道。

  在雨雪构建的暗淡昏灰的背景板里,煮饺子的间隙,她一边吃着柚子,一边试图找到新话题:“香港美吗?”

  男人神情一顿,进而低声答:“很美。”他说,港岛的春天满街柳絮飘白,冬月也有绿意茵茵;弥敦道上榕树蔽日,黄梅雨时出太阳;维港贺岁的烟花璀璨至极,零点钟声响起,陌生人会相互亲吻脸颊……

  窗边一**而圆的红月亮,红得野蛮热烈,月色隔着槐树叶、电缆和雾,潋滟地浸红这与异乡人共度的新年。

  冰雹挟着数不清的雨滴,噼里啪啦一滴一滴砸在她的心头。从病房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欹斜抖动的树梢。当晚他们说了许许多多话,有趣、枯燥的,简明的、晦涩的,仿佛永远也讲不完。

  后来她所有关于爱情的初印象,都是欲落雪的冬天的早晨,淡紫的干枯的天色。她睡在紧挨着病床的陪护床上,一翻身,手腕就被他抓住。

  “黎先生……”她嗫嚅。

  “阿沛。”刚醒的嗓音微沙哑。

  “啊?”

  “叫我阿沛。”

  心跳猝不及防地停了一拍。他那位曹姓前女友,也曾挽着他的手臂亲昵地唤出“阿沛”。彼时她坐在门卫室的玻璃后,只觉得粤语好听,然而那悦耳的腔调到了她口中就成了鹦鹉学舌。

  那双明亮的眼直直地迫视她,暧昧的气息在方寸之间流转,无处可躲,她的脸烫得快要烧起来。幸亏有“咚咚”的敲门声及时解救了她。

  “李先生。”

  是护士来查房了。

  5

  那半个月里,她往医院跑得好勤,显见的欢欣跃上眼角眉梢。梁叔打趣她是不是恋爱了,得到她慌乱的否认后,亲厚地一笑,提起自己有个侄子年纪正合适……

  聒噪的话音外,她忽略了字里行间的旁敲侧击,只听清了“门当户对”这个词。

  门不当,户不对。富家子同保安“223”,打相识起就注定一方高高在上。如用社会的固有观念来衡量,他们之间,大概隔着一条从壕沟底部通往云端的无尽路。

  他住在医院无聊得紧,对凡事不感兴趣,话也少了,以致日后她送便当过去,等他吃完,收拾碗筷离开,两人全程零交流。蒲苇暗地里想法子,脑筋一转就转到了水族箱上,特意订购的亚克力材质,不必烦恼玻璃器皿易碎的毛病。

  考虑到病房的环境,她买的只有原先那个一半大,省去了泵水器、输氧管那些复杂的器件。而男人看见隐没在硬纸壳箱后的瘦身板时,仅仅欲言又止地一耸肩。她卷高衣袖将自己锁在卫生间里研究使用说明,能听见他在外面放CD,依旧是当初那首不知名的粤语老歌。

  瓦蓝自破碎的云翳中垂下,落日筑巢在窗口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椴树枝杈间。她正欣赏的旋律里忽然冒出陌生的声音:“黎先生,你女朋友真贴心。”这个时间,想必是为他挂点滴的护士。

  她的手一抖,险些掰断一角珊瑚石。长久的静默里,落日的影子从椴树枝头剥离,洇到纹理斑驳的花岗岩台面上。女孩僵在黄昏时分的那片夕照下,忐忑而甜蜜地等着一个回答——

  “哈哈,什么女友,她啊,就我家公寓楼里一保安。”

  是毫不在意且不屑一顾的口吻。

  湿漉漉的寒气融入血液,每一寸肌肤都泛起潮湿的冷意。她以为误拧了水龙头,摸过滤网却是干燥的。他是不是认为医院墙壁的隔音效果很好?抑或是他根本无所谓她听见与否?

  水倾灌进鱼缸的那一刻,她的眼泪也不争气地落下来。

  皇冠草蓬阔的叶柄在水下织出微光灼烁的庞大地图,仿佛是另一个国度,更绿,更暗,更繁复。而蒲苇抱着沉重的水族箱,透过她泪眼中的国度看心仪之人时,甚至于想,只要他表露出一丝愧疚的神情,她就立马原谅他的“口无遮拦”。

  可惜连这样微小的心愿也未能遂意。

  黎先生侧身卧在病床上,背对着她,一如既往地下达指令:“放桌子上你就可以走了。”

  这次,他没有旁观她的狼狈。

  是呀,她算什么呢?

  她没文化又穷酸,长得不美,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小保安,哪里配得上他这样的翩翩阔少。

  可她原以为是有那么一点不同的。毕竟所有人远离她时是他拥她入怀;毕竟他的指尖曾引发雪夜里最温柔的共振;毕竟他从来只爱麻烦她一人;毕竟他向她敞开心扉谈过彻夜故乡……

  毕竟……毕竟他是她怀着最诚挚明澈的心爱慕着的“阿沛”。

  推开门,电梯下行,孑然走向暮色已至的广场。一步步背离而去,孤独像沙一样埋下来。皑皑积雪漫过记忆中他嘴角的笑涡,她不禁思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相隔那样遥远。

  大抵是从起点开始,她就不该肖想终站。

  6

  公寓楼旁的樟树长出了蜗牛触角般的嫩枝,一场夜雨之后,春色把人间藏起。而她的日常逐渐趋于一成不变:他痊愈出院,经过窗前,她已学会像鸵鸟那样埋低脑袋。

  本就不该有交集的。一旦双方都不再刻意接近,各自的人生就回归到了天堑两端。他是住五层的黎先生,她是一层门卫室的小保安,工号“223”。

  因此那晚收到短信,她望着久违的发件人姓名,疑心又是一次错觉。

  桌旁的座机适时地响了起来。确实是他,这种威胁人的把戏他一向玩得巧妙:“223,你再不上来我就跟你的上级投诉你消极怠工。”

  那扇门留了一条窄缝,她短暂停顿,抬脚迈进许久不曾踏足的私人空间。客厅没开灯,家具静静地浴在暗趸趸的夜色里。她伸手要去摸开关,自门后忽然现出高大的身躯倒向她的肩。女孩吓了一跳,几乎惊叫出声。有限的视野昏聩,一双手从身后轻轻搂住她的腰。

  为这亲密无间的背后拥抱姿势所困,她垂下眼,喉头微哽:“黎先生,请问您有事吗?”

  他的鼻息降落在她的颈边,像登枝不动的鸟,细小的绒羽撩拨着她的皮肤和隐藏其下的心跳。

  “我想你陪我一下,”唇齿开合间,醺醺的酒精气味蔓延,“我好想你陪我一下。”

  陪伴的情话他也说得这样动听,可她心里如烛火般通明:这压根儿不是爱,他只是太孤单了。爱着为什么要离开?不爱又怎么会挽留?现如今她总算明白曹小姐眼里的凄凉了。独在异乡的阿沛,内心的寂寞感陷成一个空洞,恋情不过是填补它的“稻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更可悲。他会挽留前任,却不会挽留她,他只有在醉酒时才想起“我家公寓楼里一保安”。

  二月的最后一个深夜,她洗净手替他做了碗温热的桂花糖粥。楼下有夜归的轿车轧过公路,熠熠流光犹如鱼尾般摆过整间客厅,轻盈地划过桌前男人半伏的脊背,又从阳台纱窗飞升而去。他难得夸赞她的手艺,说起家里曾聘过一位广东籍的保姆,所做汤粥不及她的一半可口。

  夜静得不能再静了,他又说:“以后你要是来香港玩,可以找我。”她笑笑,含糊应声。他只是说说而已,谁心里也没当真。

  他们之间太多的事,现在细想,都不过是说说而已。

  三月的第一个清晨。早间落雾,楼顶见白,昨晚两个人脚掌抵脚掌共睡在宽敞的沙发上,氛围之温馨媲美梦境。蒲苇从倦怠的暖阳里堪堪被晒醒,入目便是落地窗前男人嵌在晨曦中的背影。

  “去齐齐哈尔吧,”恍惚是梦中人转过身,冲她淡淡笑着,“我们。”

  7

  又是一年惊蛰。

  即便到了这日,寒意也未曾戛然而止。春雾清润,分不清雾水或是雨露。

  万物枯蔫、静止,如幻灯片般反复在绿皮火车的窗口放映。恒定的“哐哐”声伴着轻微的晃动,远处青山被一再折起,风惊起野植丛中栖息的长脚鹬。

  他们约定好来齐齐哈尔看丹顶鹤。

  列车到站,喧闹的人声在没有树荫遮掩之处被烈日灼得滚烫。男人放在她掌心的扎龙自然保护区的门票仅有一张。叫卖茶叶蛋的商贩挑着铜锅挤过他们中间,她隔着腾腾热气对上那双眼。他眼波里似有浮萍跃动,阳光下鲜亮得透底。

  他已经退租了位于哈尔滨的公寓。

  “一路顺风,黎先生。”她鞠了一躬,尽可能露出体面的笑容。

  列车又将启程。齐齐哈尔北站是这铁路线的中转站,各列火车都在这里停驶,再各自继续开往他乡。在哨音响起的那个永恒节点,站台上的女孩退后,一步步背离而去。

  几只麻雀从眼前飞过又消失,如往年一样,哈尔滨的春天很快就会翻页。

  那里有她所熟悉的一切:白桦树、纯净明朗的夜晚、麦芽糖制的蟋蟀,以及逝去的——爱。

  8

  蒲苇常怀疑这座城市是罩在玻璃里的,无数个夜晚,回忆里的气息抓出笔直湿润的爪痕。

  他走以后,她辞掉了保安的工作,拎着行李先回了一趟老家。只是到家后的那个下午,她一刻也没多待,借口要去码头赶最后一班渡轮。江风吹着甲板上松动的铁皮“叮咚”撞响,船尾喷出一拨拨细沫,生硬的柴油味熏得她止不住鼻酸。

  她觉得好讽刺。

  弟弟的学费是她高中辍学打零工一点点攒下来的,砖墙上她从前的奖状胶痕还在,爸妈居然就张罗起她同本县鳏夫的相亲来,只为了那一丁点彩礼。她一个女孩家跑到邻近城市做保安,他们从不牵挂她的安危,而今她辞了职,却尖酸地意指她享惯了福吃不得苦。

  她像一粒微渺的尘埃,又如泛萍浮梗,有朝一日遇见一人,坚硬似磐石的心裂了一道缝隙,流出汩汩的温柔,赋予无尽的爱与忍痛,到底都成空。

  其后她辗转打过许多份工,餐厅服务生、车站售票员……她不愿闲下来,因为一旦松懈,心里缺失的那一块便会隐隐作痛。年末,新闻里报道广东顺德爆发了第一例非典。翌年,疫情疯狂地向各省肆虐,蒲苇开始咳嗽,躺在出租屋里发了整夜高烧,烧得神志不清,多亏房东发现她并拨打了急救电话。

  刚入院时,医生、护士高度紧张,欲联系她的亲属朋友,却遭到她婉言拒绝。

  输液多次后,她的手上再没法下针,于是在臂上留了静脉留置针,稍一用力会看到血往针管回流。有一次挂着点滴,她口渴,却腾不出手,就用膝盖夹住矿泉水瓶,可拧瓶盖时还是弄得水洒了一身,委屈倏忽漫上心头。

  病中的人神经脆弱,她陡然升起一种被世界隔绝的落寞感,坐在人满为患的诊室内抽泣。

  这时候,有个戴医用口罩的志愿者,手指纤长,替她擦净膝盖处沾湿的水渍,又找来一团白棉布垫在她输液的腕骨下——皮肤触碰的时间不过几秒钟,她的脉搏快得好似要从血管里迸出火花来。

  她仔仔细细盯着那个人离去的背影看,肩膀的弧度、脊背的线条,像极了嵌在某天晨曦中的轮廓。他出现,又消失,一如日升月落,抑或任何转瞬即逝的事物。

  而她傻傻地坐着流泪,甚至不敢唤出那个名字。

  万般煎熬等候的体检报告出来了,她患的只是普通肺炎。病愈后,蒲苇离开哈尔滨,一路南下。此后她流离转徙,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的版图,却始终不曾触及香港。

  她每奔赴一座城市,必定去街头巷尾搜寻编织昆虫的手艺人。这是奇异的癖好,她珍藏着一根亚麻绳,从上至下挂满碧绿的草编蟋蟀。收集到第四十三只时,她接到来自故乡的信函,梁叔脑梗进了医院,可能余生都摆脱不了用胃管注射流食。是从那一刻起,她倏然意识到衰老是如此迅速和可怕。

  背井离乡十五载,她终于回到哈尔滨。

  落日伫立在钢铁森林的顶端,轻轨驶过纵横交错的城市空间,常见高楼阳台上有绿植冒头,爬山虎吞饲半面墙。古老与现代感交替的市井烟火,给了她与旧日产生微妙连接的错觉。

  当她拎着果篮迈进那家医院之际,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旧楼纷纷拆后重建,从门口铺向大厅的卵石路仍然保留着,上面新筑起一条用以避雪的玻璃长廊。依旧是共计两百七十二步,她丈量过。

  那彩绘玻璃上有很美丽的花纹,穗长摇曳,形如芦草,身为观赏者的她忍不住伸指触摸,自背后响起一个陌生的女音。

  “是蒲苇。”

  9

  北方的冬天是离不了冰的,一丝丝清晰的纹路在上面蜿蜒,像要讲一个故事,一个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蒲苇独自坐在医院对面的咖啡馆的角落里,手捧的咖啡早已冰凉。玻璃长廊里那位讲故事的女医生五分钟前起身离开了。凉透的咖啡似有焚烧烟草的余味,迷雾缭绕里,她一层层剥掉伤害和欺骗,直到唯一的、真实的,爱的可能性。

  有关捐赠人黎先生。

  阿沛姓李,原名李沛生,香港李氏企业董事长的独子。2002年,企业因资金运转不良面临破产,李董事长在商业圈摸爬滚打多年,浸淫出“偷梁换柱”的本领,利用法律灰色地带将名下财产暗地里转移给儿子沛生。当其他股东先后被法院查封,李家自然成为众矢之的。李父因行贿等罪名入狱后,失去保护且身负巨额财富的李少爷不得已出走香港,被迫隐居在市井喧嚣的哈尔滨。

  他该有多无助。时年二十的男孩,伪造的身份却是二十五岁。黎沛声,难怪要叫“阿沛”,只有沛字是真的。

  多年前的相遇如同一场没头没尾的梦境,他怀揣着阴谋造就的秘密,孤独地扎根于异乡。皑皑积雪漫过他嘴角的笑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是从住院那时起,他日益发觉了不对劲,口误唤出“李先生”的护士,无疑是仇家的眼线。蒲苇曾在他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名,因此,他故意疏远她、驱赶她。为了护心爱的女孩周全,他甘愿自此放弃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安逸,齐齐哈尔是他流浪的起点。

  他欠她一场约好的观鹤,是想被她痛恨并遗忘,这个无情得说走就走的浑蛋没什么值得她挂念的。她让他体会到人世间美好的滋味,见到最纯真的爱是什么模样。他多么希望他的女孩余生无虞,而他,还是尽快从她的生命中被完全抹去的好。

  2003年非典病毒横行,本已远走他乡的阿沛因担忧她又偷偷回到哈尔滨做志愿者。同年,他死于阑尾术后感染引起的并发症。那时节春光正明媚,他的墓碑上仅栖着一枝含露花枝。留给这世间的,是捐给医院的全部身家、那条绘有蒲苇的玻璃长廊,和一声托团队友人转告的“对不起”。

  他的遗物仅剩一个行李箱,附有老式密码锁。鬼使神差地,她手指颤抖着调了三个数字——2、2、3。

  “吧嗒”一声轻响,心为礁岸,瞬间所有的潮汐涌向她。

  女子失声痛哭,皇冠草蓬阔的叶柄织出微光灼烁的庞大地图,仿佛是另一个国度,更绿,更暗,更繁复。事到如今,她也只能抱着他们错过的泛黄的国度泣不成声。许多碎片连缀:她用脚丈量那条卵石路时,他躲在二楼窗帘后静静注视她;她怀着最诚挚明澈的心爱慕他时,他也悄悄爱着她……

  那匆匆一面其实是她杜撰的记忆。她终究没能再看一眼,她的阿沛。

  看雪中细长的苇叶、稠密的花穗,穿行其中的他们倔强地负重,缄默不语。两颗不惯于被触碰的心,彼此间降下簌簌的冰晶。

  她人生的前二十余年也只得一段破碎的爱情,故事的终点站,是她从未到达的永无乡。

  ——原文载于2018年爱格5B

  原创:虞尔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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