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何秀|核 桃 圪 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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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像黄土高坡上晒干的那半卷蓬蒿,根扎在荒原上一个近似贫瘠的山凹。许是地处华山东之故吧,故乡因此取名为东山。全村百余户人家,四五百人口,住宅以土窑洞为主。街道呈东西走向,住户由下至上呈阶梯状分布。全村民居共分五层,我家和那二三十户就住在第一层,共守一街,紧贴中国名山——羊神山的脚后跟。街道名唤过圪道,其枢纽位置有一突兀的高地叫核桃圪嘴,其得名缘由不得而知,也许这里原来是一片核桃树之故吧。此地三面通衢,卵石衔道;一面临渊,危岩嶙峋,坐在树下,对岸青山扑面而至,虽有些压迫感,却也清爽怡人。沿沟底攀渊而上,乃花海果林鸟兽同栖之天然形胜。三春时节,农舍皆会被对岸馥郁的浓香熏染,值此蜂蝶醉舞,时而抬脚不知深浅,时而抱香忘记了归途。
圪嘴上有棵大榆树,根深叶茂,一冠笼罩全嘴。独特的地理环境优势,自然成就了一街居民同“桌”会餐的一方宝地。
村里的居民原先都住的是伙窜院,有两三家一院,也有三四家一院的,院子里除了柴就是鸡,院墙外家家有猪圈。每家人口众多,有事无事难免生非,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所以每个院子都吵过架,也打过架。基于此种生存的文化基因,造成东山黎庶民风彪悍,外出务工人员行走江湖多年,从未有过败绩。
我离开故乡已有三十余年了,老宅早已无人居住,一些强壮的西方谷、老黄蒿直接越墙而出,得意地在墙头摆首招摇。仰观门楼,雕檐结草,绮井流荒。院内荒草吞没了大半个窑脸,站在萋萋的黄蒿里,突然发现我就是这蒿草的一叶,香韵缭绕,周身想不香都不行。阴凉下微寒袭来,我无心留恋这瘆人的荒寂,加快脚步径直走向魂牵梦绕的核桃圪嘴。
这是一个高出街面两三米的土丘,四面透风绿茵环抱,是全村八卦新闻、传奇故事、才艺表演与吵架斗嘴的主阵地,也是舌尖上的东山品评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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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过去经常坐的那块石头上,摩挲着它,感觉无比亲切,无比凄凉。那一块块石头上长出的个性鲜明的面孔和一串串火热的故事,在一磐稀疏的绿荫中渐渐鲜活了起来。
过圪道街是全村最负盛名的大土街,印象中好像比北京王府井大街还要热闹。街宽约五步,长约二百步。街前是深渊,是全村垃圾的集散地。街边长满了奇形怪状的酸枣树,树根牢牢扎进石缝里,青苔死皮赖脸地糊满了不规则的石面,大有“藻绣裛周墙”之美。树下树上鸡飞狗跳,临沟一壑贯通西东,临建木桥晃晃悠悠飞驾南北。每年雨季,沟底便会涌动起一条黄浊的长河,水位骤然暴涨,湍急的河流在凹凸不平的沟底肆虐,与壁立的岩石狭路相逢,瞬间掀起数丈狂澜,近距离观赏可谓撼人心魄、蔚为壮观。值时,全村男女老少便会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一层大街,观看“黄河之水天上来”的盛景。
男人们赤脚裸背,抽着旱烟,双目直直盯着河面,生怕漏过一粒珍珠。妇女们也都把裤腿绾得老高老高,左腋下夹着一小捆麦秆,双手飞快地编织着麦秆条,俩眼时时瞟着河面,还时不时大呼小叫一番。因为河中时而有猪羊被大浪抛向空中,时而有桌椅凌空翱翔,时而有一捆干柴随波逐浪……
看河的最佳位置当属核桃圪嘴这方高地了。居高临下且向对岸微微凸起,圪嘴上的大树骄傲地侧身倾向河心,大河上下尽收眼底。圪嘴周边的树上也长满了稠搭搭的大小人群,有时一个大浪掀起,毫不客气地打湿坐在树枝上人们的屁股,他们此时就会发出“哎吆吆哎”的狞笑,一个个像尿了裤子似的,水珠顺着他们的屁股、裤腿滴啦不停。有人不时地撇下一些细小树枝凌空投入滚滚的洪流,现场体验滔天之水吞噬生命的快感。
欢腾了一天的大河随着夜幕的降临,断断续续发出了最后那疲惫
的娇喘,再现“潮落两岸阔,衰草裹泥横”之狼藉。待月钩初上之时,满河的蛙声现爆发性**,高底搭配,粗细互答,彻底淹没了白天那滔天巨浪大跌眼镜式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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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盯着河沟看啥呢,现在这沟里既没水也没有卧羊的,有啥好看的?”凌空一语瞬间打破了我沉寂的思绪,回头一看,原来是老邻居王疙瘩。只见他肩上用锄头把儿挑着一捆干柴,头戴一顶发黄的破草帽,黎黑的老脸刻满了岁月的蹉跎,赤脚穿一双皮鞋,里外都挂满了泥土。
“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砍柴烧饭呀?”
他对我的疑问似乎有些不解,“不砍柴不行啊,你又不是不知道,煤的贵贱不用说,主要咱拉不回来呀。听说煤窑封的封并的并,咱到哪去拉煤呀?”
“买个煤气罐多省事,既节能又环保。”
“唉!你也知道,咱这地方山高皇帝远的,连狼都懒得来踩个脚踪,谁会把气送到这儿来?再说,那东西也不保险,弄不好就中煤烟了,连老命都搭进去了。”说罢放下肩上的柴禾,坐在一块石头上,脱下鞋在路边的石沿上边磕土边开聊。
“我看你穿的皮鞋还是名牌的呢。”
“这是我孙子过年时给买的,好几百块钱呢,他说这鞋和他们公司老总脚上穿的是一个牌子。哈哈哈哈,人家老总穿上,那是要登堂入室,日进斗金的。咱穿上只能下地和泥,上山砍柴喽。”说罢又是一阵子朗笑,遂起身挑柴,非邀我到他家吃饭不可。
他们今天喝的依然是“天水”。由于此地水深,地下三百米都打不出水来,所以人们只好用打旱井的方法收集雨水进行储水,以解决人畜饮水问题。雨季把水蓄满旱井,可供全家一年使用,我就是喝这样的水长大的。这种水喝起来总有一股霉臭味,不用放茶业,水都会呈现出淡黄色。如果是刚从井里拔上来的冷水,肉眼就可以看到在水里畅游着许多身材苗条且肤色棕褐的小虫子,乡民们亲切呼之为“八吊”。食用时要拿细面箩澄一澄,水入锅,八吊喂鸡。如果水开了,锅底一般会留下一层细泥状沉积物,人们早已习惯忽视对这些异物的存在,直接下米造饭便是,没有城里人那么多讲究,自来水都不喝,还非得喝纯净水不可。说来也怪,就这样杂质充盈、异味厚重的死水,养育着的一方百姓身体怪健康,全村中老年人既没有得沉珂富贵病的,也无染奇病怪疾者,或许是天佑这方生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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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时,我俩端碗坐在核桃圪嘴就餐。我抚摸着身边那一块块充满传奇故事的石头,打捞着思绪碎片拼接起来的一幅幅充满激情的画面。
他们端着大海碗陆续从东西两头走来,坐在圪嘴边沿的石头上转圈排开,一边吃一边开启新一轮的伙食小比拼。
包产到户前,每家的伙食都一样:一天三顿饭,不是玉面疙瘩就是小米稠饭。春天吃酸菜,夏天也吃酸菜,秋天最好,能吃上新萝卜和地瓜蛋,冬天就又回到顿顿酸菜的正常轨道上来了。
人们把饭菜都亮出来,唯一可比的便是看谁家菜里放的麻油多,看起来明晃晃,吃起来喷喷香。包产到户后,碗里的内容就逐渐丰富起来了,评价的标准也悄然发生了变化。比看谁家一天能吃两顿白面,谁家每月能吃一顿肉。伙食好的这户人家自然就成为当天饭局中议论的焦点,人人对其滔滔不绝,多角度深层次挖掘其伙食好的原因,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正面评价说,人家的地好,是圪道地,舍得上肥料,人勤快会管理,旱涝保收;负面的评价说咸道淡啥都有,说人家的手不干净,半夜出门还出村,有重大行窃嫌疑等。面子薄的人并不甘身陷秽语之绝境,他们会放下碗,绾起袖子面红耳赤高声辩解,脾气刚烈者甚至会挺起胳膊拳脚相向。不过第二天再次聚餐时他们又和好如初了,谈笑自如地继续展开新一轮的八卦。有人说自家地里丢了三个北瓜,看脚印像是一男一女,地中间还压倒十几颗玉米,肯定是偷罢情后又去偷的瓜,这就是所谓的贼不走空路。一旦这个话题开了匣,好像所有人都是直接受害者,每家地里、树上、鸡窝、厨房、地窖、窗台等等地方都丢过东西。似乎这些莫名其妙的囧事都是外乡人干的,每个人都会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说有天晚上去听刘寡妇的窗了,里面好像是羊倌吴老头。话题一开,添油加醋的就都上来了,有人说,亲眼所见羊倌给吴寡妇犁地了,在地沿墙歇凉,半天都不出来。如此这般,这样的八卦新闻天天都会被如期摆上餐桌。
话里的这个吴老头打了一辈子光柜,此人生性老实,半辈子与羊为伍,不善言谈,家境又十分贫寒,放羊出身的他,身上自然多生虱子和跳蚤。传闻,有一次他在高岸的一块地边捉虱子抓跳蚤,由于用力过猛,一不小心就闪下了悬崖,结果跌断了一条腿。此事件后来成为传奇故事,大家一致认为,他是被跳蚤一脚踹下悬崖的。刘寡妇只敢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去看他,他们互相照顾几十年,最终也没能成眷属。
究其原因,是因为他的故事太多,总给人留下笑柄。他由于多年与羊为伍,落下了胃病,不能吃生冷食物。有一次吴寡妇把女儿给她买的雪糕偷偷送给了吴光棍,老吴如获至宝,回家放在蒸锅里,想馏热了再细细消受,哪料想,等掀开锅准备享用时,篦子上的雪糕不翼而飞,只留下一枚小小的竹签。老吴大惑不解之余,又偷偷去咨询了村东头的神婆,神婆将此事对外进行了大肆渲染,曾一度成为圪嘴上会餐人们最开心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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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圪嘴上,每晚就餐乘凉的人有百十号之多。这些人根据自己的特长爱好,自然分成若干个兴趣小组。
猜谜语的大多数是黄面素底的,谜面叫人想入非非,一揭底却是稀松平常毫无惊雷。讲三国的时空交错,常常穿越水泊梁山,高树“替天行道”大旗。掐条子的嚯啦吱嘣作响,从不插话,只管随声朗笑。青年男女羞借夜色掩护,在彼此的衣襟下频繁换手。小孩子有的在大场上耍火蛋,有的在河岸用弹弓打老蛤蟆,还有的披着夜色钻到对岸的林地里去偷杏摸果。玩得最欢的还数老年人,凭一把中胡琴,就在圪嘴中央唱起了大戏。一个人扮演数个角色,票友们用筷子敲着自己的碗,打着上党梆子的节奏,口中促着唐锣打着镲,边揌小铉边拍胯,生旦净末丑在高低不平的大卵石路面素颜走场。脚下不稳,趔趄频出,常引起围观者阵阵浪笑。演出剧目无非是《秦香莲告状》《骂殿》《杨家将》之类。千年来,脚下的石头都磨破了,可人们的兴致从未衰减。
孩子们喜欢自己玩自己的,对这些咿咿呀呀的老腔并不感兴趣。感恩老师晚上从来不布置作业,所以他们有的是时间疯狂玩耍。玩的游戏可谓丰富多彩,像打耳子,推箍,接电,踢瓦,丢沙包,抓籽儿,逐老钱,麦秸垛上狼打洞,小树林里打伏击等等,玩得生动有趣,忘乎所以。如果那个时候有网游的话,我想,他们可能都是世界级玩家高手。
他们每晚都要硬撑到午夜,因为家里太黑又不让点灯,所以没有大人回家,他们都不敢单独在家睡觉。有时熬得实在顶不住了,就坐在石头上打起盹来,前栽后仰的,不是摔倒在地,就是后滚翻掉下岸边的悬崖。王疙瘩家的孩子就曾掉下过两回,我也滾下过一次。幸亏下面是个和缓的斜坡,坡上植满了杂树,树下芳草萋萋,草间芳香四溢,那时候摔个跤都觉得那么诗情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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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越来越多。蛙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似乎要把这垂垂的夜幕撕得粉碎。人们拖着疲乏的身躯,哼着小调,打着口哨,兴犹未尽地各回各家。
那时,人们虽然睡的是土炕,而且炕上总有杀不完的虱子、跳蚤,可睡眠质量极高,头一挨枕头就迎来第二天的日出了。不过,有一件令人很头疼的事,就是熟睡中偶尔会在被子上“画地图”,画一次图挨一次打。这种活不光小孩子干,大人也做。羊倌老吴没孩子,却经常在院子里晒地图,他管这叫“夜壶打了”。如果没有他的图画示人,圪嘴上的八卦议题就会单调许多。
断肠的知了在头顶的绿茵里声声劲吼,似乎努力在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我茫然四顾,发现只有我俩坐在这吃饭。周围被浓荫层层包裹着密不透风。这里虽然不像柳河东足下小石潭之悄怆幽邃,然,沟底却有一个吃人不眨眼的老虎圪道:——水深泥厚,苔藓横生,蛙喧哀浣女,失足藏泥球。水性再好的人都不敢在这里一试伸手。虽然这仅仅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死水圪道,却让无数好耍男儿望而怯步。如今早已被淤泥夷为平地。荒草丰茂,蛤蟆乱跳,与核桃圪嘴遥遥相对,相映僵老。
家在人未归,田荒草虫喧。东山自从有了人类,就义无反顾地打破了地球一角的沉寂;正因为有了人类,所以东山现在才如此荒凉,堪比王府井大街的过圪道如同撒哈拉大沙漠般,一望无人。
一阵凉风袭来,圪嘴的石坡上滚下来半卷干透了的蓬蒿,恰好卡在我两脚之间,似乎打定主意要做我的随客,我不知能否做好它迷途的向导。
申何秀,潞城男人,一喜好文学老生。笔锋犀利,稀和雅颂。太行诗社理事,潞城作协理事,潞城市实验中学教师。躬耕三尺讲台,始少华拉犁至今,卅余载未到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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