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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我们喝点儿

散文随笔2023-06-19115举报/反馈

中午过后,我和老黄才一同走进常来光顾的“德润饭馆”。这是一家非常干净的小饭馆,因为我们避开了热闹的就餐时间,所以,此刻,小饭馆里异常地安静,可以说,如果我们一不小心,都可能会把靠窗桌子上的阳光,哗啦啦,碰碎了一地。

老板娘迎上来,她甜甜地笑着,手里捧着粉红色的菜谱,像捧着一册远方丰收的消息,一叠柔声地问:“二位,今儿想吃点什么”。她的语气,很像午后斜阳中,那微微展翅的和风,不惊扰,却抵达。

老黄略显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说:“先来两个小菜,我们喝点儿”。从他的话气中,我感觉到了某种无形的压抑正被缓缓释放。真是“难得浮生半日闲”!

两盘色泽分明的小菜,静止在桌子中央;两瓶清纯的燕京啤酒,被打开。于是,啤酒缓缓地注满了透明的玻璃杯;它雪白的泡沫涌出杯口,却又在杯口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缓缓滑落;最后在杯底形成一圈规则的湿痕。这湿痕与我的心情,或者说,某种不及物,却不谋而合,并非浅浅地,有些深刻。

我与老黄是三十多年的朋友了,因此,我们的话题会脱口而出,不必苦心孤诣地设计,只需松开语言的羁绊,信马由缰,在辽阔的想象里,在无边的自由中,驰骋。

我们仿佛在认真听取彼此的话;也许,一句也没有听清楚。只是任意地聊着,点着头,像合作几十年的弦乐二重奏,信手拈来,却又协调一致。也许,我们只是为了喝点儿而喝点儿罢了,全无其他的弦外之音。

我们浅斟低酌,每一杯,都喝得认真,认真到心中那积压的阴霾渐渐散开;熄灭太久的热情也在死灰复燃。连同我夹在指间的卷烟,就那么恰到好处地燃烧着,那淡淡的烟草味儿,弥漫了整个的小饭馆,也弥漫了这个安祥的午后。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和老黄都老了。三十多年来,我们并肩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换过一个又一个小饭馆,然而,无论选择什么样的桌子,我们依然会,对面而坐,然后,轻举把盏,或烈,或柔,或(píng)淡突兀,我们都会选择相互致意,关于这一点,我们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记得,那年我骑自行车远游,半途路费用尽,困于他乡。那时候,我与老黄隔着三千里路云和月,他却通过邮局,给我汇来了救命的“盘缠和口粮”,并且,还在汇款单的留言栏里用酋劲的小楷写道:“等你回来,找个小馆,我们喝点儿”……

往事如烟,但更清晰处,是2000年,我忙于打理自己的公司,很久没有和老黄联系了。一天,我突然接到老黄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的那头,有气无力地说:“你现在有时间吗?能不能开车来接我一趟”我心里一紧,就赶忙放下手头的工作,驾车刮风般赶了40公里路,来到老黄工作的单位,走进办公室,我看见老黄的头倚靠着沙发,脸色特别苍白,额头渗出虚汗。他是因为几夜不眠的工作而累虚脱的。我把他扶上车,他刚靠到座椅的靠背,就酣然入睡了。我默默地开着车,听着身旁老黄粗重的鼾声,一种别样的温暖油然而升。我一直把老黄送回家,看他睡下,才起身,临走时我对他的女儿说:“等你老爸醒了,告诉他,我说的,等他休息好了,找个小饭馆,我们喝点儿”。

一句,我们喝点儿,多像一道通往心灵草海汪洋的今夜口令,无论多少个春夏秋冬的对面而坐,一旦相互问答,必定会引起一场,推翻那浅尝辄止,世故圆滑的革命。

不是吗,难道那个凛冬,我生意上的凛冬。当跟随我的人,都云散烟消般远去, 孤零零的我,从辽东,两手空空地归来。

记得,那天,我随着人流,涌向北京火车站的出站口,一只大手却突然高出了,我眼前一望而远的人头攒动,并且,正在向我渐渐靠近,靠近了。那是老黄,高举的手臂,在用力地朝我挥动着,挥动着,它仿佛是一面旗帜,在我的前方,飘扬着,飘扬着。

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剥蚀了多少光怪陆离的鲁鱼亥豕。却丝毫没有改变我与老黄之间,那仅仅隔着一张桌子的相互确认,轻举把盏后的面如重枣,并非雅集,却不诉离殇。

这不免又让我想起,当代诗人韩东《雨》中的句子:“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下雨是一件大事”。不错,下雨是一件大事,但当我和老黄一同走进国子监的孔庙,开始穿行于,那些刻有文曲星铭文的碑林的时候,孔庙外的烟雨,就真的成为了背景。

我们穿行并且流连在,儒家仁义礼智信的精神之林;也就流连并且穿行在,我们自己从来的学养和道德的根据。这里完全包含着一种历史层面的对立与默认。

但, 当这默认中,突然飘远了窨声悠悠的礼乐,我们眼前的大殿飞檐,甚至,九曲回廊,大理石的层层台阶,都悄然隐去,在中庸“的阐述之外,在”君子之交,淡如水,明如镜,皓如月“的《山木》之中。

那天,我们离开孔庙的时候,国子监幽深的胡同里,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朦胧细雨,仿佛有一种古典的青铜色泽在闪光,这让我莫名其妙地联想到,现代诗人张枣的诗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此刻,小饭馆里依然很安静,斜阳却无声地溜走了,剩下打盹儿的老板娘,还有我们,以及我们微醺的,零星稀疏的闲话。我们好象突然没有了一句非要说的话;也没有了一件非要说的事,就这么静静地浅斟低酌,回味着,静听着,酒杯与酒杯轻碰的那一声,仿佛经过了火的冶炼和斧锤锻造的绝响;甚至,还可以听到,它凿时光未央的大铜,留下了另外一种陌上花开。所以,语言就变得苍白多余起来。只有酒杯与酒杯的互问互答,相对致敬,只有我们已经被安顿得更加密实的身心,以及那更加合乎某种宗教的神圣气韵,在这个安静的小饭馆里,在这个如歌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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