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心底的沈从文与湘西
我读大学期间,正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被禁闭多年的一批文学家,如张爱玲沈从文等人的作品终于被解禁,于是我们开始狂读,当时对张爱玲的作品给予那么高的文学地位有点不解,尽管她才华横溢,目光敏锐,笔锋犀利,不动声色的透视人性之恶,但是她笔下的人物几乎沒有一个招人待见的,我本能的不喜欢。 读了几篇沈从文的散文和小说后,却发自内心的欣赏甚至向往。 遥远的边城里那一河清水,河边的吊脚楼以及清秀淳朴的小翠姑娘,悄然在我的心中勾勒出一幅生动鲜活的湘西水墨画。于是大学毕业论文便是论述沈从文和他的小说散文。为此大量阅读了他的文章以及评论,其中凌宇的评论文章写的最好。为了更好理解沈从文,我特地跑到他家拜访。 记得那次他操着一口浓重的湘西口音,讲述解放后他为什么放弃文学而改为研究中国服饰。他说我是一个落伍的人,跟不上时代,不愿意说假话。当时那些文人参加政协等会议,你画一个红心大萝卜,另一个就去添上几许绿叶,再有人跟着题两句诗……但我做不到! 当时论文得了优,但自知不够完美深刻,所以也没有找杂志发表。倒是中文系的林志浩教授委托了我一个任务,帮他撰写一篇关于沈从文其人其作品的介绍,放在他重新修编的现代文学史一书中。我欣然领命如约交稿,满心欢喜的期盼他在前言中提到一笔,然而他给了我五十元,却只字未提我的文章,我很失望,因为那时尽管五十元是我一个月的工资,但我更看重的是名而非利。但又不好意思去找林教授说明,此事耿耿于怀了许久。所以后来我带实习生发表文章时,总把他们的名字属上,有时还放在我的名字前边。 八六年前后我与政协一批委员前往湖南考察,第一次来到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山水秀丽奇美,人民勤劳朴实,但低矮潮湿破旧的吊脚楼却使心中原有的诗情画意褪色不少,特别是面对一些家徒四壁的贫困户,看着他们那沧桑瘦弱脏兮兮的脸时,边城里的美好已被洗刷的所剩无几。 张家界的美景令人销魂,而湘西贫困户的惨状更深入心底,那是一幅怎样灰暗无光穷困潦倒了无生气的画面啊!茅草屋中只有一张土炕,破絮中裹着一个行将就木的非残似疾的分不清年龄的男人,中屋只有一个火塘上面煮着一壶水,一个满脸折皱的老人瘪着嘴茫然地望着众人…… 我也开始茫然了! 以后深入大小凉山我见到了更多美景,也见到了更多触目惊心的贫困。再以后我见到繁华奢侈种种光怪陆离,见到清纯与邪恶,开始重新审视**与假恶丑。但心中依然向往边城中那块净土,那清灵淳朴的小翠姑娘。 2015年再次驾车前往湘西凤凰镇,眼前的凤凰镇吊脚楼伴着夕阳,仿佛倒掛在河水中荡漾,似仙似梦绮丽多彩。那一串串红灯笼鲜艳夺目,嘈杂的叫卖声混和着高低婉转的笑声和来自不同地方的口音,宛如一曲无名的交响曲迴荡在不大的古镇上。人们都在忙忙碌碌,镇上的商贩们,(据说大部分并非本地人)忙着招览客人,而遊人们或兴致盎然地挑选着自己喜欢的食物商品,尽管政府屡次下令不准捕获食用珍稀动物,但当地的餐馆依然明目张胆的出售种种野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道。看着那些津津有味大嚼大咽山鸡,斑鸠,鹌鹑等美丽的小鸟时,心中真不是滋味。在这块已被种种欲望呑噬的边城小镇,还能找到昔日的宁静,昔日的清幽吗?连昔日那虽然清贫但不污浊的境界也荡然无存。 面对这浮华的小镇我不知道该对它的丰富的物质世界给予赞扬,还是该对它失去灵魂的厌恶?在这里沈从文故里及一切前人打造的文明,全部成了商品,每进一门一室都要掏钱,而且价格不菲,低质量的讲解服务,完全不能还原大师的本来面目。分明是亵渎呀! 近日读到沈从文之死一文,他连续书写两信拒绝凌宇为之举办的国际研讨会,一再表示只想平静渡过此生。我现在最怕也最不想出名,达到少为人知而忘我境界。因为他知道时代不让他出名,他就必须遁世。据说诺贝尔奖曾多次提名沈从文,这或许也是他最大的纠结!一个以文字解读世界的人,不排除为五斗米的因素,但更希望被世界特别是知音认可吧。然而知音几何?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上知他解他吗?晚年的他多愁善感,时常流泪,当他静静的悄然的离世时,他只有一句话,对不起了,三姐!他当年给三姐什么承诺而终未能兑现呢?! 一代文豪静静地走了!犹如他家乡的那条河流缓缓流过春夏秋冬…… 他的家人给他的悼词是: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或许这就是沈从文与张爱玲的区别吧。同样有着一颗敏感细腻多情的灵魂,同样敏锐的捕捉到生命的本真,然而生性忠厚的沈从文却把最美的一面展现给了世人:淡淡的忧伤,静静流淌的小河,活活泼泼的生命,宛若一支凄美低婉的山歌。没有喧嚣,连痛苦都那么平淡自然,犹如家乡的那条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