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依稀油墨香
阳光暖暖地照射在树影婆娑的小院内,膝头摊开一本西班牙作家塞得舌尔的《春在拂晓》。这时,聪明灵秀的小鸽子挪着碎步晃晃悠悠朝我走来,抬起头,凝视我一番后,转身跑开。微风一过,翻开着的书卷中散发出的淡淡的油墨香就四散开去。这到底让我眷恋起那段刻蜡纸的旧日时光,惦念起脑海深处愈来愈模糊的一些人或事。 读中学时,上课之余,我那脸形瘦削的语文老师常常拿着一叠油印的纸张面带微笑地走进教室,从左侧开始分发,单手送,双手接,一张又一张,一人又一人,不疾不徐,那动作,那神态,俨然已经陶醉在幸福之中。眨间工夫,油墨香味开始弥漫着整座教室。我虔诚地将纸张铺展在桌面上,不敢用手去抚触,生怕亵渎了似的,静静地盯着纸面上笔力雄健的文字,满身满心全是诱人的淡淡的清香。待到墨干后,才轻轻地拿起铅笔,小小翼翼圈点勾画起来。那时,不曾想到每张油印的纸张背后竟有老师那么多的心血与汗水。 有那么一次,我走下陡峭的楼梯去找英语老师问一些似懂非懂的问题,怯生生地敲开门,看到老师正伏案疾书。走近才发觉那不是书写,而是刻画。一支铁笔,半截钢板条,透明的蜡纸铺在上面,老师端坐如神,气定神闲,一笔一划,一行行英文就错落有致地分散开去。我羡慕地立在老师身旁,全然忘却所来何为。待到老师刻完一段后,停下笔,慈祥地望着我,问我何来,我才如梦初醒。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看到刻蜡纸,那从铁笔和钢板接触处发出的爽脆悦耳的美妙声音,至今令我难以忘怀。 后来自家做了教书先生,也开始操起刻蜡纸的营生。先精心挑选刻印的资料,摆放在桌面左侧,再找出心仪的钢板条,蜡纸一铺,操起铁笔就可以刻写了。但说归说,真正动手要刻写时,却又心虚气短,手心出汗。刻蜡纸需有手劲,像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做这种劳神费力的事情似乎成了赶鸭子上架。可又躲无可躲,你总不能让年长的老先生去做,而你袖手旁观吧!只要做起来,终究会让歪歪斜斜的脚印变得笔直,这个,我是坚信的!尽管我的字糟得如荒烟蔓草、万马奔腾。一闻到轻风拂过书卷散发出的淡淡墨香,陡然生出十二分的勇气。 夜阑人静,月色如洗,整座校园静谧安详。独自坐拥天地间,在净洁的蜡纸上刻写着我的青春年华。一个字,又一个字,每个拙朴的汉字中流淌着我沸腾的热血;一张纸,又一张纸,每张透明如翼的蜡纸上刻满了我对生活的思考。东曦既驾,我手捧一叠蜡纸送进油印室,再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崭新的一天。那时节,我从未感到生活的乏味和单调,因为我深切地知道,我已经将知识的传授和文化的传承当作了生命的一部分!不会,也永远不会,面对困难有所退缩。 刻蜡纸其实是一种技术活儿。用力不到位,刻不透蜡纸,油印出来的纸张就会字迹轻淡;用力过度,将蜡纸刻破,油印后的纸张则会呈现黑糊状。因而,刻蜡纸也像为人处事,必须拿捏住分寸,掌握一个度,过犹不及大概就是说的这个道理。真正用铁笔刻起来又往往做不到这一点。油印的任务繁重,时间又紧张,只能愈刻愈快,长此以往,中指自然磨出血泡。在疼痛难忍中终于告一段落后,心里也就五味杂陈起来。这时候,一旦闻到淡淡的墨香从纸张的纹理里飘来,心绪便立刻安宁下来。踱出办公室,站在偌大的校园内,望望阔远的天际游移的云朵,听听晴天下飞鸽的哨声,霎时便将自己融入了这和谐、温馨的大自然。 起初刻蜡纸是老教师的言传身教,讲道理,做示范,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在悟透自己的拙笨后,内心先是惶恐不安,继而自惭形秽,随之而来的又是满怀感激。为了我的辛苦和付出,我们办公室四人曾专门买来羊肉与白菜,就着火炉美美饱餐了一顿。羊汤香浓情意长,而今思之,如在昨日。大家已四散而去,有的也已天人相隔,永无再见之缘。悲夫!坐在案前,思之凄厉,在氤氲着的淡淡的油墨香中依稀浮现出友人和蔼的笑容和模糊的身影,令人悲酸不已。 由于赶着刻印十多份学生新近写就的优秀作文,一晃就过了大半个晚上。也许是办公室亮灯的缘故,分管业务的闵校长信步走来,看我劳累不堪的狼狈相,他不无怜惜地叹口气,带着我就去了他的办公室。东找西扒,寻得多半残棋,看看缺车少马,只好摆些残局,酣畅淋漓地苦战一番,有输有赢后,我们趁着雪夜迤逦朝家的方向,踏着厚厚的积雪前行,回头凝望,在路灯的映照下,那雪纷纷扬扬下得正紧。 油印比刻蜡纸程序要繁杂得多,只看那一次次推动油墨胶滚的动作,就不由得让人生出无限的感慨。生活中,我们往往要重复着同样的工作,日日月月年年,难免会使你心生倦怠,坚守也罢,逃避也罢,都不失为一种人生态度。但是,我总觉得,那些不忘初心、执着追求的人,才是生活中的强者。当年的陈独秀、李大钊在北大红楼刻写油印宣传革命思想的《新青年》杂志,硬是靠着理想和信念,在风雨如磐的艰难岁月闯出一番崭新的天地。这种人生,这种态度,应值得我们去追求。 日月如梭,光阴荏苒,随着科技的发展,刻蜡纸和油墨印刷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但油墨香大概永远也不会消逝,它氤氲而来,又冉冉飘去。每一本书,都有一段墨香,都是一种生活,都会让我们找寻到心灵的归宿。墨香如月,化作思念与回忆,那些与刻印蜡纸有关的岁月便又走进心间,淡淡的,柔柔的,陶醉了我的心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