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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余的人

情感故事2021-11-28149举报/反馈

题注:眼前是一片老的工业废墟,如今已经改成“工业公园”,留给后人观展。废弃的运送煤炭的空中走廊,还和四十年前一样,屹立在熄火的焦炉旁。这篇小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发生在一群工人之中。那时我也在这里生存。现在,在这个公园里,我们不难辨出,当年工作的岗位。我们一群看守皮带运输机的工人,浑身的煤屑,满脸黢黑,挥动着铁锨,铲起皮带机上洒下的煤……

我们的宿舍如今只剩下我和老张两个人了,小赵无声无息地逝去了。小赵活着的时候,我们都有些讨厌他,仿佛他是个多余的人。且不说他那汗气轰轰的臭被窝,仅是夜里等我们睡后总是悄悄地拧亮电筒,不知搞些什么,乏了便咕咚咕咚地喝水,就十分令人心烦。而今夜里绝不会再有微弱的电光,连声音也是很单调的,唯有老张轻微的鼾声。

又是夜晚,夏日安谧恬静的夜晚,月把树影洒在窗上,风卷起窗帘的一角,隐约地传来昆虫们的欢乐小曲。就在这样的夜晚,无数母亲搂着乳婴进入梦乡;无数恋人依依不舍地坐在蔷薇丛旁;无数排迷们还聚在昏黄的街灯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领受着生活的幸福,感受着生活的美。

我和老张散步回来,躺在床上,没有一丝困意。我怕老张先睡着又打鼾,忙拉他闲谈,谈着谈着,老张便扯到小赵的身上。

“你说,小赵哪点像个中专生?一辈子糊里糊涂的,连个老婆也没讨上就死了。”

在老张的絮叨声中,淡月透过窗子,投进一缕微弱的白光。我好像又看见小赵儿黝黑发青的脸,目光冷凝,嘴角紧闭,似乎他在地上蹒跚地走来走去。

我和小赵在同班工作,在同一个宿舍居住,但我们很少来往,也很少说话。他是一个刻板孤独的人,我没有见过他穿别的样子的衣服,一年四季总是一身起的发灰的蓝制服,无论冬夏脚上总是一双黑布鞋。刚进三十,额头上却有着很深的几道皱纹,头发也有些花白。他在我们班里,在我们宿舍里,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样,谁也不与他攀谈。如果偶然谈起他,那一定是将他当做笑料,在我眼里他不过是一个会出气儿的木偶罢了。

我第一次搬进这所房间的时候,也是夏天。晚上,老张便提议打牌,我们找了几个邻居。大家坐在一起“K”呀,“A”的嚷嚷着,满屋里弥漫着老烟叶和纸烟的味道,雾气腾腾。天热的很,有的干脆脱掉上衣光着脚踩在板凳上,笑声、亲昵的叫骂声,彼此起伏。

我忽然发现小赵没在屋里,便问老张:“小赵呢?”

“鬼知道,他天天晚上出去,就是连个媳妇也捞不来。”人们哄笑起来,牌还打得更起劲儿了。

大约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我们收了牌准备睡觉,小赵回来了。他一进屋就轻轻地皱皱眉头,把屋里横七八竖的凳子搬到墙边,哑声哑气地说:“往后使完凳子一定要搬到墙边,省得夜里上茅房绊脚。”

我一愣。我平生也没遇到过,这样不给人面子的人。老张躺在床上咕噜一声:“事多。”趁小赵出去上厕所的功夫,他对我说:“他没用的事儿多着呢。待会一关灯,你就能看见他拿着电棒照被窝,照够了,”老张指了指小赵床边的大茶缸,“就咕咚咕咚地喝水跟饮驴似的”,我不禁笑了,摇摇头。果然一会儿他回来,我们熄灯后,迷迷糊糊地刚要入睡,微弱的电筒光便隔着桌子印在我的枕边,我只好用薄被盖住脸,而后就听到咕咚咕咚的喝水声。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奇怪的令人讨厌。

此后,老张还告诉我,“不要动他的东西,更要注意的是,千万不要动他的饭盒和茶缸。”

有一天小赵泡了一杯茶放在桌上,不知出去干什么去了。忽然跟我们同班的小李满头大汗地跑进来,看见桌上这杯茶,端起来咚咚就是两口。我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这时天晓得小赵从哪里回来,一把夺过小李手中的杯子,小李惊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小赵的脸红红的,青筋胀着,结结巴巴的说:“我……我有……”我瞪他一眼,拉着小李走了。

小赵就是这样一个独性人,从那时起我便开始讨厌他,仿佛这世上他这样的人实在应该除掉。班里的人都知道小赵有许多古怪的脾气,许多年轻人来扮他的模样。有一次小李便当着大家的面,背着手,眼睛盯着地面,竭力把脚撇成外八字儿,摇着晃着走来走去。对大家说,“小赵买了双新鞋,就这模样在宿舍楼道里走来走去,美的跟猴屁股似的。”人们笑起来。

“还有呢”老张故意绷着脸:“一到晚上他就把大电棒搂在被窝里。”有个小伙子愣头愣脑的问:“干啥?”老张笑道:“当媳妇儿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有的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然而干活的时候,大家很少注意到他。小赵被派在一个单独工作的岗位,那个岗位是我们车间有名的累人的地方,小赵默默地在那里工作,每天照例是满脸的煤污,每当下班的时候,我们洗完澡准备回家的时候,他才踏进更衣间的大门。

人们都说他笨,后来有人干脆管它叫“八戒”。

我根本不注意他,虽然在一个班里工作,我全然不睬他这个人,权当没有他一样。有一天我从他工作的岗位上走过,无意识地看见他正在打电话。他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好像他面前,不,他通过耳机看见了他最喜爱的,或者说他正在为了给话筒那一端的人看,看他那黝黑发青的脸和不自然的笑。

我把这件事悄悄告诉老张。老张一笑,说:“你不知道,他见天给小王打电话。”

“哪个小王?”

“就是从技校分来的那个小胖丫头,听人家说他看上人家了。”

“人家能看得上他?”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

老张和我都笑了。

班里谈他的时候,穿新鞋、搂电棒都已经过时了,小赵搞对象成了新的话题,人们到处轰笑了,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已经是入秋了,上班时大家不再在院子里吃午饭,都聚在休息室里。一天正在吃中饭的时候,突然屋里的电话铃响了,忙拿起来原来是小李,他说叫八戒来有事儿。

我把小赵叫来,他接过电话。由于是内部电话所以声音很大,以致我们都听得见。

小李尖声尖气的学姑娘的声音,“小赵……”

“你是谁呀?听不出来。”

“我是小王儿啊。”

小赵脸上又泛起来从来没有过的但稍加克制的微笑,两只眼睛也眯成了一道缝。

“什么事儿?”

“你来上我这儿来。”听筒里尖声尖气的说。

小赵放下话筒抬腿就要往外走,老张一把拉住他,“**个傻×。”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笑得仿佛休息间都摇了起来。有的笑得流出眼泪;有的笑得喷出嘴里的饭,小赵仿佛悟到什么,脸由白渐黄,由黄见红,紫涨得像猪肝似的。

小赵以后好像更沉默了,他绝不多说一句话,默默无言的活着。班上对他的议论,他好像不知道似的,人多的地方他绝不会去。见到人往往背过脸去,别人问他一句他答一句,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厂里演电影他不去看,他连自己一个半导体也没有,从来不听什么歌曲戏剧。只是偶尔的拿了一点过期的报纸,一个人看。嘴角上流出一种轻蔑的微笑,再有那就是千古也不会改变的习惯,晚上拧亮电筒咕咚咕咚的喝水。

有一天班上上班缺人,临时让我跟他去一个岗位顶一个班,我心里可真是不愿意,但又没有办法。在岗位上我们俩各干各的,谁也不搭理谁。夜深了我坐在椅子上渐渐地困了上来,迷迷糊糊的。我听到机器运转声中夹杂着沙哑的小曲儿,他在唱着什么,兴许是《红梅赞》吧,我一睁眼就见他眼睛瞪得圆圆的,注视着机械的运转,我心里一动,朝他走过来,他不屑地昂起了头。

这天晚上我想了很多,小赵是个什么样的人?许多令人可笑的地方,他好像就是人们的笑料,在人们得闲的时候拿他打趣开心,然后大家笑得眼泪汪汪,谁又注意过他的工作呢?评先进,谁又提过他呢?然而就在这上夜班的时候,许多人都打盹,准备第二天去河边钓鱼,或者整天在一起打牌。

小赵越来越瘦了,已经冬天了,他头上经常汗气腾腾,晚上脱下了红线衣,可见一片片的白色的汗渍。

有一天小李告诉我,小赵去车间找领导,要求给他安排一个与他所学的专业对口的工作。你猜,这头儿能答应吗?就他那个样,跟个傻叉似的。

我没有笑也不再想笑,可是人们经常的笑他,只因他瘦了,按老张说的,那是想媳妇儿想的,当然全班人又是哄堂大笑。

这年春节我回乡度假回来的时候,屋里只有老张,我问他:“小赵呢。”

半晌,他才说:“死了。”

我一惊,这实在是突如其来。老张慢慢地告诉我,那天就是三十的晚上,我们都下班洗完澡了,也没有看见他的影子。后来,接班的人嚷,说有人昏倒了。我们都跑去看,只见小赵倒在皮带机边上的煤堆上,他蜡黄的脸上沾满了煤污。嘴角、胸脯上竟是吐的血,一只手压在身子底下,一只手抓着煤堆。

“啊……”,我不禁惊诧了,“那后来呢?”

“后来大家把他抬起来,还发现他身子底下那只手握着摔坏的钢笔。我跟咱们车间董头把他送到医院,他刚醒过来就费力地往兜里摸,摸出个小本。他头上黄豆般的大汗珠,一个劲儿的冒。董头问他要干什么,他张开嘴就一口血喷了出来,死了。经过剖腹检查,是肝硬变引起了胃里血管破裂,血输的半截,人就没了。”

“什么本子?”

“兴许就是他见天在电棒下照着,写的那个本,也不知道写的是啥,董头兴许收起来了。”

第二天,我一上班就听到人们到处议论他,“真傻,白活了一辈子。”

小李还惶惶不安地说,“真倒霉,早知道我说什么也不动他的茶缸子,要招上我病怎么办?”

“他这个中专生啊,还不如不识字儿的。”又一个人说,“魔魔怔怔地还在岗位上画三角。”

人们没有注意到,小王也在人群中。忽然她站起来,一只手扭着自己的衣襟,大眼睛里含着泪光,“你们全是胡说,你们谁也不了解他。上夜班,你们睡觉他睡了吗?咱们这儿设备陈旧,又脏又累,他想搞技术革新,你们谁想过?他找头,头不管,只和我商量过,你们还打曲儿,你们……”泪水顺着她那圆脸蛋儿流向了嘴角,她一扭头跑了。

黑暗中,老张又说:“那年不知是谁给他介绍个对象。搞的差不多了,中秋节姑娘说让他去过节,人家农村兴买月饼,可他却买了半斤槽子糕。”

“哈哈哈“”黑暗中传来老张的笑声。

我在这黑暗中觉得窒息,在这笑声中觉得寒冷,月把这屋里涂成一片惨淡的白光,我分明看见小赵黝黑发青的脸,冷凝的目光。

小赵黝黑发青的脸,冷凝的目光,嘴角满是阴红的血迹,血像火在这静夜中团团燃烧,燃烧。

这是一九七五年的事情了,我在朦胧中想。夜静谧的,给予人们生活的幸福和生活的美。

写于一九七九年春。题注写于二零二一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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