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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老街坊

散文随笔2021-09-2969举报/反馈

老街坊是我小时候的街坊。

那时,我家租住临街后面的房子里,出入都得经过街面那户人家屋里。那户人家男主人姓周,在某机关工作,平素戴着老式军帽样的深蓝色帽子,和深蓝色的中山装相得益彰。他方脸,大眼,说话慢条斯理、老持深重,但不理家事。女主人姓魏,瓜子脸,烫着时髦的卷发,凤眼、薄唇,说话声音尖利,连珠炮似的。她做着卖辣椒面、花椒面的小买卖。她家里有三个儿子和一个花样的女儿,女儿排行老三,叫红梅,也有着瓜子样的脸庞,凤眼、薄唇,还有一条长长的青竹蛇一样优游在腰间的油黑辫子。

每当我打她家经过时,魏姨总是响快地笑着:“坐啊,玩会儿!”于是我就坐,因为她家有台12吋的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铁臂阿童木》。黑白电视机放在老式的大木柜上,正对着大街,柜子上盖了张花油布,紧靠着篾块编织的墙壁,墙壁上糊着的旧报纸已经泛黄。这一带街坊就魏姨家有电视,到了晚上,七邻八舍的邻居端了板凳聚集在魏姨家,同看《霍元甲》。屋里容不下,得把大门打开。

魏姨脸上总是堆了笑,同邻居们聊着剧情。魏姨笑起来的时候,是一株芍药,艳丽而张扬。尽管她眼旁有了那么一丝丝细浅的皱纹,但也是那种有风情的皱纹。人们都喜欢上她家买辣椒面、花椒面。我喜欢看魏姨麻利地称秤的样子。那秤尾翘得高高的,她熟练地用报纸把红红的辣椒面包好,报纸外没有沾染一丁点辣椒面。买的人笑着付钱,魏姨也笑着,那笑容是芍药花蕊中最亮的那抹光。

魏姨有也哭的时候。她老是和唯一的女儿吵架,我在后屋都听到她歇斯底里的咆哮,外加些摔打凳子之类的声音。她一和女儿吵闹后就到我家狭小的屋里哭诉。她的瓜子脸挂满泪痕,凤眼红肿着,好似带露的芍药,虽然浅浅褪了色,但仍然楚楚可怜。她连珠炮似地跟我母亲诉苦:“我不就是叫那死女娃子洗衣服嘛。这一大家人的衣服,我一个人咋洗得过来?她不体谅我,反说我偏心,什么家务活都让她做,不叫儿子做。她不就洗洗衣煮煮饭,哪里委屈到她了?还跟我顶嘴,我气不过打了她,她就要死要活。姐啊,你说,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哪个不心疼?早晓得,不如把她屙在茅屎里。”魏姨尖利的声音在屋里回响,母亲轻言软语地安慰。

正在昏黄灯下做作业的我心思全没在书本上,脑海里全是那一句“身上掉下来的肉”,红梅姐是她身上的肉,可真新鲜。我悄悄跑去找红梅姐,爬上她家逼仄的木楼梯,听见嘤嘤的哭声。我掀开红梅姐床前的白花布帘子,红梅姐正坐在床上抽泣。瓜子脸上也是眼泪,凤眼也是红肿,而且油黑的麻花辫子松散而蓬乱。

红梅姐见了我,凄凄地笑了一下。我问:“你是魏姨身上掉下来的肉吗?”红梅姐啐了一口:“我呸!她眼里全是儿子,哪里有我这女儿?我巴不得早些离开这家里,早日脱了这苦海。”红梅姐给我看她手臂上红红的伤痕,也给我看她照的一张黑白单人照片。照片上的她侧着身子,回眸一笑,流丽的眸焕发着青春的色彩。我觉得红梅姐照得真好,有港台明星范儿,以至于后来照相时老学红梅姐的这个姿势。不过照片中的我是微昂着头,睥睨远方,总没有红梅姐的神韵。多年后我才明白,不是我姿势不对,是我的颜值欠佳,就是照一百回也还是那样。

我最讨厌月末,因为月末魏姨总是愁眉不展地到我家来找母亲。她那细浅的皱纹没了风情,全是愁怨。她低沉着声音说进了货没有钱,能否借五块钱给她。母亲总不好意思拒绝,说街坊领居的,何况我家的自来水还是搭的她家的。我说,我们出了一半的水费。母亲说,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于是月末那几天,我家天天吃咸菜。魏姨是个讲信誉的人,说好下个月中旬还,保准月中就还。还钱的时候,魏姨就如春风吹开的花,灵动而鲜艳,声音自然也高亢起来,感谢的话似乎混合了花的甜味让人心头舒畅。然而到了月末,她又苦着脸来借。于是我们月末又吃咸菜,月月如此。

后来我们搬走了,有一年魏姨找到我们家,要借一百块钱,说是大儿子要结婚,她得给他置办房子。虽是借钱,魏姨全没有愁怨,反而眉目间含有喜气,连珠炮式地说着媳妇如何出众、如何能干。母亲心软,还念着老街坊,能帮就帮。我问魏姨:“红梅姐呢?”魏姨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那死女娃子,出去打工了,信也不来一个。”

再后来,就很少看见魏姨了,因为老街拆了,不知道她住在高楼大厦的哪一层。有一回,陪母亲逛街,倒意外遇见了魏姨。魏姨的皱纹深了,还是烫着时兴的卷发,穿着时尚的貂毛大衣,黄绿的貂毛大衣闪着盈盈的光。魏姨笑得还如芍药般艳丽,神采飞扬地向我们夸耀:“我那红梅呀,可出息了,嫁了个香港人,每月给我寄一千块,叫我莫做什么事了。这件大衣也是她买的,值三千多块呢。姐,你说,是不是那些年我打得好?她会洗衣做饭,会打毛衣,不这样能干,别个哪个看得起?所以啊,女娃家家的还是不能娇惯。不像我那大娃儿,看嘛,离婚了。”

看着魏姨满足的笑容,不知怎的,我脑海里就浮现出红梅姐哭红的凤眼,挂满泪的脸庞,还有那张焕发着青春光彩的照片。听魏姨说,红梅姐有了一个两岁的儿子,如今又怀了一个。红梅姐会如魏姨一样么?

魏姨还在絮叨,笑容里装满了春风。是经历了风霜的魏姨猛然体会到小棉袄的温暖,还是做了母亲的红梅姐幡然醒悟她是魏姨身上掉下来的肉才有如此情怀,我不知道。

我又有许多年没有见到魏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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