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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清清|甘陶河上的清音

优美散文2021-01-25124举报/反馈

  故乡业余丝弦剧团,诞生于解放前夕,在五十年代“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鼓舞下迅速成长,唱红河北山西两省交界处方圆近百里。文革中封箱十年,随着文革后的传统戏剧复兴,八十年代末,一批新秀脱颖而出,故乡的丝弦达到了历史的巅峰,登上了被称为“乡戏标尺”——测鱼镇的戏台。

  测鱼镇背靠龙凤山,面临宽阔的甘陶河,先民多为饱受战害的赵国居民,于战国后期形成村落,具有2000多年的历史,拥有5000多人口。这里是两省四县交界处,层峦叠嶂挡住了外面的喧嚣,被称为“井陉的西藏”,是六个公社的工委所在地,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成为井陉县南山沟的经济、文化王国,古镇有自己优秀的山西梆子业余剧团,据说除井陉县晋剧团之外,外来的乡戏十演九败。性格鲜明、底气十足的观众,常会以起哄、投掷的方式,让演员被迫停演。

  想下测鱼镇的戏台,需要实力和勇气。石家庄市丝弦剧团的司鼓尹福、首席琴师王喜文,前来友情助阵。导演老师马荣端胸有成竹,坐阵指挥。颇具挑战的一场演出拉开帷幕,多才多艺的公社干部李凤奎,带着自己心爱的板胡,骑自行车20多里,风尘仆仆赶来加盟参演。文武场以最强大的阵容奏响前奏,人们耳熟能详的折子戏《小二姐做梦》作为本台序曲。花旦新秀张密梅,一句梦幻般动听的起腔“春暖化冻开了河……”引出流水般轻盈的台步。俊俏的扮相满头珠翠、窈窕的身段着一身丝绣衣裙,伴着自信从容的亮相,山泉般的眼神扫过黑压压的观众,立刻惊起满堂喝彩!脆如百灵的原生态嗓音,把旋律中“官调、越调”的诸多唱腔,长短对偶、快慢相揉唱得委婉动听、余音绕梁。手中的丝帕上下翻飞,旋转出一个花季少女的闺中之梦,轻灵、柔美、活泼的动作,声情并茂地把一个乡间少女的俏皮、羞涩、泼辣、憧憬,演绎得神采飞扬。台下那片挑剔的眼睛大放光彩。

  紧接着的正剧《纪阳关》,是一出西汉末期的历史剧,剧中刘秀帐下的大元帅邓禹设巧计,命马子章和景丹两位大将乔装改扮抢来岑彭的妻子,诓来岑彭的老母,最后将王莽帐下的大将岑彭收归。新秀杜凤维饰演剧中的景丹。

  英俊潇洒的大将景丹,一出场踢腿、旋转,动作与手势标准利落,俨然一个气宇轩昂的英俊武生,一听邓禹要他假扮女性,顿然啼笑皆非:“呀呀呀,元帅,我可扮不得呀!”“你扮得了……”“扮不得”“扮得了……”只好尊帅命更衣改扮。转瞬间扮成了一个芳龄少妇,元帅大喜:“哈哈哈——,好一个美妇女婵娟!来来来,给本帅走上两步。”景丹和着伴奏“得——令!男人走路,大甩手!”迈着阔步虎虎生风。即刻转为女声“女人走路,风拂柳——”三五步走得腰忮婀娜,如春柳轻拂……

  转场,景丹改扮的民女娥眉秀目,一身素衣素袖,满头白色绢花,洁白的头纱垂及柳腰。莲步轻移,衣袂飘飘的旋转中长袖曼舞,一个反搭水袖的凄婉亮相,圆润的嗓音唱出清脆而带着天然韵味的美:“身穿孝头戴白来在路边,耳听得道锣声响连天……”岑母的车撵出场,“景丹继续大放悲声:“哭一声我的夫啊……”巧妙的真假声腔运用,唱出了痛失夫君的少妇凄凄惨惨的哀婉悲凉,水袖轻舒抖出了满腹哀怨……直把路过于此的岑母唱得满腔生怜……将其收为义女。那“女娇莲”袅袅婷婷,轻挽水袖唱道:“见老母我这里躬身下拜,尊一声儿的娘你可安然……”把岑母唱得喜笑颜开:“我让中军催车辇,我有儿又有女儿女双全。”

  演员在景丹这个人物塑造中,准确地把握了刚柔的反差,男女声腔的切换。台下的观众一片惊讶:“真是隔山隔水不相望,不知以须生看家的丝弦班子,啥时候从天上掉下来这么多出色的包头来!”

  景丹诓回岑母,马五抢回岑妻。饰演邓禹大元帅的演员,是因扮演寇准而出名被人们誉为“活寇准”的资深须生杜凤池,足智多谋的邓禹在城头上对着追来的岑彭唱出一段精彩的劝降:“……听说你小岑彭是员好将,我有心收归你怕你不降。岑彭你城下降顺我,妻有丈夫儿有娘。岑彭你要不降顺,开刀先杀你的娘。一为不忠、二为不孝,不忠不孝朽名二字,千年万载你可怎么当?还有你的妻,公主御皇娘。我也不杀,我也不放,送给那马子章做一个二房。本帅城头把话讲,岑彭你是降是不降。”充满磁性的嗓音,运用了丝弦中流水二板的苍劲悠扬和三板如念如诉的巧妙转换。末尾两句,了无痕迹地自然过渡到二板,最后高腔跳跃,由尾部的炸音顺滑拖腔收尾,演员娴熟老道的唱功、求贤若渴的苦口婆心、稳操胜券的悠然自得在表情与声音艺术中流溢而出,把丝弦艺术的魅力展现的炉火纯青,游刃有余的演唱把全剧推向高潮。

  演员唱得越好,伴奏的情绪越高。文武场的演奏者们大多是不知乐谱为何物自学成才的庄稼人,长满老茧的大手灵巧地操持着弓弦锣鼓,五把板胡并驾齐驱,手握长弓,头夸张地来回甩动,大臂带小臂跟着清脆的鼓板声把大过门儿中四个全运弓的顿弓,拉得烈如“赤兔”嘶鸣,顿如悬崖勒马,随即由慢到快再由快到慢,疾若万马奔腾蹄声骤,缓如舒缰信步沐春风。奔放激昂的慷慨雄风;情感表达的**火辣、柔美缠绵从那皮弦之下、击乐之中奔泻而出,汇成野野的乡土交响乐,伴着甘陶河的涛声,回荡在太行山的险峰深壑。

  初战告捷,第二天下午的《吊死煤山》夯台固阵,由三大须生的铁链组合饰演崇祯皇帝,自然是稳操胜券。晚上的《杨金花夺印》是人们喜欢的杨家戏,宋朝末年为平南唐,由包拯、寇准为主考官,大校场比武选贤能挂帅出征。平西王狄青之子狄龙设擂,忠良之后杨金花女扮男装,冒名哥哥杨文广前来比武,结果刀劈狄龙夺得帅印惹下祸端,寇准和包拯、呼延庆在金殿之上力保杨文广,杨文广免去死罪,为国出征。

  主攻刀马旦的新秀于素梅扮演杨金华,武生许银奎扮演剧中的狄龙,两位后起之秀得马荣端老师亲传,良好的形体条件加上坚韧不拔的苦练,为武打戏剧注入新的活力。比武一场,一句悠扬的起腔“乔装改扮把衣更……”亭亭玉立的“杨金华”女扮男装,一身素绣箭衣板带束腰;头上的银盔珠光闪烁;凤目圆睁、顾盼神飞;左臂凤翅单展,右臂垂肘扬鞭;流水般台步走出的弧线似雏鹰滑翔;远望英气四射,近瞧秋水含威;一个走马盘旋,继而三个扫腿、挂旋、英姿飒爽的收势亮相,好一个身手不凡的俏小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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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校场盘刀比武,杨金花对打狄龙。许银奎扮演的狄龙战袍着身、背插靠旗,气宇轩昂、八面威风,也绝非等闲之辈。两员小将接过长刀,一个“天女散花”,一个“龙腾虎跃”,两把大刀舞得犹如纺车飞旋,观众齐声喝彩。金华“海底捞月”,狄龙腾空翻飞;一个“盖顶刀”舞得云磨电闪,一个曲身一闪“叶底藏身……砍、剁、劈、托,你刺我托、你托我拨、你拨我挑……动作干净利落,火爆紧凑,直打得满台无数寒光影,杨金花来一个“马后拖刀”佯败而下。

  转场,杨金花一个白鹤亮翅,狄龙“二郎担山”。两把大刀压、拔、刺、点,上、下、中盘,杨金花纵身一转随即“乌龙摆尾”,狄龙奋起直追,杨金花“鹞子翻身”衣带飘飞如莲花旋舞,腰身一扭上下横扫,撩刀上步,狄龙步步后退,杨金花的长刀“缠头扫腿”狄龙败下。随后狄氏四兄弟“群狼”斗“猛虎”,杨金花头攥并用,力斩连环,风驰电掣,刀未到寒光已碎西风……狄龙死于刀下,杨金花夺得帅印,台下一片叫好声!

  狄青参本,立斩杨文广,寇准、包拯遵循“杀死不偿命”的校场规则,伸张正义双双以乌纱帽力保杨文广,如泣如诉的大段唱腔情动六腑,历数杨家世代忠良,从七郎八虎血洒疆场到老令公碰碑而死……把呼杨两家的千秋忠烈,直唱得台下的观众眼含热泪,又一次走进大宋朝猎猎西风中“壮士一去不复还”的铁血丹心。

  梯田上刨食的山里人,丢下耙子就是扫帚,没有听京戏昆曲喝龙井的闲暇,那太过精致的高雅,太过纤柔的嫩调,不合庄稼人生活的卯榫,唯有这独具太行性格土生土长的丝弦与梆子,像吃荞麦扒糕蘸陈醋山蒜一样爽心对口儿。听着丝弦那绕梁三日终不绝的唱腔,像放下犁杖拿起葫芦瓢舀半瓢山泉水,咕咚咕咚灌进肚子那样解渴、那样过瘾!测鱼村的村干部,应观众的强烈呼声,请求续演两天。故乡的丝弦勇夺井陉南山沟的桂冠,在土地与家园这所灵魂的住所里走进人世间的风景,如痴如醉地沉进了他们的梦想、沉进了他们惩恶扬善传统伦理的道德观,把两省四县的甘陶河畔唱得风生水起。

  随着经济大潮的兴起,故乡人离开乡土走进打工的行列,演员与观众严重流失。甘陶河水越来越瘦,丝弦的声音越来越弱,上游的水库变成了风景区,留下了几十里干涸的河床,故乡的丝弦也跌落在记忆的深处,像曾经的甘陶河一样再也听不到它的清音。挂满蜘蛛网的戏台,日渐腐朽的戏箱,诉说着被尘埃淹没的历史。丝弦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但它再也回不到往昔的辉煌,那些优秀的演员,质朴的观众成为一帧历史的底片,留在甘陶河流域的记忆里。

  许清清,1954年11月出生于河北省井陉县胡家滩村。1974年就读于河北化工学校,毕业后留校工作直至退休。2013年进入河北老年大学文学班学习,喜欢散文写作。作品曾发表在《光明日报》《石家庄日报》《燕赵晚报》华盛顿华人报纸《美华商报》《中国人生科学》《老人世界》《太行文学》等报刊杂志。著有散文集《香树沟之月》现为石家庄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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