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那口山泉井
身处遥远的异乡,我在岁月的风雨里穿行。想来,别离故土已三十余载。罅隙倥偬里,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为了奔个好的前程,远离故土的我,总在绿色军营里苦苦打拚、求索……什么亲情友情和乡情全抛在了脑后。那一天,当我脱去穿了24年的军装,手捧大红的“军官转业证书”时,我泪染双颊,真真意识到了自己不再年轻。如今,随着日子的流逝,总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轻轻地撩拨着我记忆的音弦,它让我回望过去,让我想起故乡,让我思念爹娘。的确,故乡的印象已变得模糊,阴阳相隔的爹娘也只能梦中相见,可故乡老宅中的那口山泉井,却愈加清晰地显现在脑际,它使我寂静的心海泛起层层波澜,我依稀觉得那喷涌的山泉水正朝我扑来…… 鲁西平原,黄河西岸,从南至北一拉溜散落着几个不大不小的山包,其中那个像凤凰振翅一样的山包,便是生我养我的村庄。村庄不大,也许因孙姓人家具多,故村名为孙道口。严格讲我算不得这里的原始村民,听爹说,我们原来居住的村子位于黄河沿上,因连年水患,村子被淹没了。这样,没了家的几十户人家,只好搬到了山上。山上人越聚越多,村子自然也就越来越大。今天,全村已有一千三百多口人,孙、宋、丁、张、付、王、曲、赵诸多姓氏的人家成了这里的长住村民,孙道口村便是他们共同的家园。 就在这个山村里,我度过了幸福快乐的童年时光,直到我18岁念完高中,一纸小小的入伍通知书才将我与它分开。背负着乡亲们的嘱托,我别离了故乡,但小山村的一草一木却深深根植于我的心田! 真的,故乡的确没有多年后我见过的江南水乡的模样,但在当年故乡同样是青山绿水、沃野飘香。记得冬天过去,田野里很快披上绿装,河中泛起碧波。山脚下清澈见底的小溪里,浪花飞溅、鱼虾争游,那漫山的野皱菊、马兰草、鸢尾花,把整个村子熏染得幽香四溢。到了秋天,遍野的红高梁羞红了脸,她颔首低眉,那样子颇像待嫁的新娘。 睛朗的天空下,云朵般的羊群不时从田头路边的草地上掠过,那吊着旱烟袋的放羊汉,斜挎着羊鞭,一边哼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曲儿,一边不停地吆喝着,把羊鞭甩得山响! 那时,对放羊汉我竟到了顶礼膜拜的地步,以致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我把放羊汉树为人生追求的标杆:长大了就当个放羊的,与羊相伴,逍遥自在,这样就不用像爹一样天天下地干活了。 童年,一个多梦的季节,一段充满幻想的岁月! 村子里的房屋多是就地取材用石头砌成的,一幢幢石头房依山而建、梯次排开,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座古老的城堡。在山的高处,有一不大的院落,院里矗立着几间用乱石、土坯垒起的房屋,这便是我的家,是爹娘为我修筑的遮风避雨的“城堡”。 那年月,山上尽管居住着那么多人,吃水用水却很方便,很少有闹水荒的时候。记得,我家山坡下的不远处,一南一北分布着两口水井,这两口水井可是全村人的生命之源! 说起这水井,我心里依然有着深深的敬畏,那清凉透心的井水,似乎又充盈进我的喉腔。在外漂泊的漫漫岁月里,我畅饮过塞北的雪水,痛喝过江南的泉水,品尝过来自江河湖泊的各种各样的水,但没有哪种水能抵过故乡的井水。这些水只能滋养我的身体,却不能滋养我的灵魂,因为它没有令我心醉的来自故乡的味道! 印象中故乡的水井足有一二十米深,井口耸立着两根掐把粗的木棒,木棒交叉成“X”状,牢牢地支撑着缠满井绳的辘轳。井口四周的青石板已磨得溜滑贼光。到井上打水,可是个细法活儿,稍有不慎就会出现险情,打水人不慎坠井的事也是常有发生。村里的老弱病残者,是万万不可去井上打水的。打水时,首先要站准位置,将井绳系牢在水筲上,然后轻轻把水筲朝井口一放,辘轳飞转水筲坠井。接下来,双手拽着井绳一晃一摇一撴,井底“咚咚”作响,之后即可慢慢地摇将辘轳。很快,满满一筲清凌凌的井水就呈到眼前了。那时,每当听到“吱吱”的辘轳声,村头正在玩耍的孩子就会蜂拥而至,他们围着打水人,指指点点、嘻嘻哈哈,这中间自然少不了我。我们朝着打水的人起劲地唱起自编的歌谣: 大爷叔叔有力气,摇起辘轳撅屁屁。 挑起水筲走得慢,大娘婶子不管饭。 要是水缸打不满,小心夜里炕前站…… 打水的人被我们逗得前仰后合,挑起水筲屁颠屁颠地朝家跑去。 娘缠着裹脚,连正常走路都摇摇欲坠的样子,我和弟妹尚小,这家中打水的活儿,也就落在了爹和姐姐们的肩头。 爹、姐姐和村里能从井里打上水来的男人女人,在我眼里可是天底下最能耐、最了不起的人,尤其,我经历几次井上打水后,这念头也就更加强烈。我一直对井有着莫名的恐惧,每次打水刚挨近井边,就不由自主地浑身打战,腿肚抽筋。望一眼张着大嘴、幽深漆黑的井口,我立马头晕眼花、心惊肉跳。手忙脚乱、极度惶恐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水筲往井口一丢……有时井底传来了“扑嗵”声,我这才想起还没有系上井绳;有时我感觉明明系好了井绳,待将水筲放到井里,摇起辘轳时这才发现摇上来的只是一根光溜溜的绳头,而那水筲却沉在了井底;有时我将盛满水的筲儿摇了上来,因心里发怵不敢伸手去接,气急败坏的我干脆双手一松,一个键步跑出丈八远趴在地上不再动摊,任由那沉沉的水筲拽着井绳“噜噜”坠去,那瘆人的辘轳声传得很远......唉,这样打水,我害得爹隔三差五就借来铁锚捞筲,这一捞就是大半天。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总算把水打上来了,当我挑起水筲摇摇晃晃地往家走时,又引得村里年轻媳妇一个劲地冲我比手划脚:看,多像《朝阳沟》里的王银环!有人竟扯开嗓子来了段豫剧清唱:走一步退两步不如不走,千层山遮不住我满面羞。我往哪里去我往哪里走,好难舍好难忘的朝阳沟……听着身后传来的阵阵哄笑,我无地自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虽说我打水不行,可偏偏又喜欢在井边玩耍转悠。记得井边长着一棵很大的土桃树,裸露地面的树根虬龙盘旋,碧绿稠密的叶子间坠满了红红绿绿的果实。我和一起玩耍的叔家大小哥,实在抵不住这土桃子的诱惑,俩人一嘀咕就嗖嗖地爬到了树上。我俩在枝桠间来回攀援,正得意忘形之时,只听“咔嚓”一声,被蛀空的枝干拦腰折断,我俩也腾云驾雾般地从半空中摔了下来。大小哥的胳膊骨折,我虽未受伤,却差一点掉进井里变成淹死鬼。事后,虔诚迷信的娘不停地在井边焚香许愿、叩头作揖,感谢井神保佑了她的老生儿,感谢老天爷为老丁家保住了两棵苗儿。打这,爹娘再也不让我去井上挑水,再也不许我踏近水井半步。说实在的,我也真是望井兴叹、望井却步,尤其经历这次惊吓后,那更是谈井色变,不敢靠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