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
成为我的婆婆时,她已53岁,现已年过古稀,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矮了,驼了,消瘦了,倒是精气神儿还好。 我这个婆婆,四乡五邻都有名。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竟然把六个孩子都送去学校读书,而且个个儿都小有出息。这在农村是不多见的,因此,她就是大家心中的女能人。据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她还曾担任过书记,赶上六十年代下放,主动响应党的号召,返乡务农,从此成为家庭主妇。 婆婆虽已回乡,依然是四邻的领导,哪家有矛盾掰扯不清时,她出面调解;哪家成儿嫁女,她掌勺,置办宴席;哪家修房立屋,她规划安排……婆婆乐此不疲,给人办得妥妥帖帖的。大家也都信服她,只要有事,不论大小,都喜欢聚到她身边说道说道。 婆婆养育了五子一女,老大老二年纪稍大,上班,上学,不曾在家受带弟弟妹妹的累。姐,老三,老四,老五,都相继错一两岁,苦了姐一个女娃,哄了老三,老四老五又扭成一团。姐既当妈又当姐,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却不得已带那三个调皮捣蛋忒不省心的娃。要是弟弟们打架受了伤或惹事生非闯了祸,姐少不了要先挨顿打。姐也常常犯困,可是她哪里敢睡去,一不留神,三个捣蛋鬼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干起仗来,她拖开这个,那俩撕作一团,拉开那个,这俩又拳脚相加。没办法,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弟弟们见姐哭开了,才停了战,齐齐围上来,擦泪,揉背,捶腿,哄姐姐开心。因为他们明白,姐姐是唯一的守护神,欺负了姐姐,谁还睬他们呢?婆婆每每回家都会看到一副场景:有的伸开四肢趴在长板凳上睡得嘴角口水直流,有的四仰八叉睡在板凳旁,有的搂着板凳腿,有的抱着板凳角…… 因为孩子多,个个像巢里的雏儿嗷嗷待哺,吃穿用度,上学读书,没有哪一处不需要钱,常常入不敷出,于是公公抹下面子四处借款,借了东家借西家,借了亲戚借朋友,能借的全借光了,也难以填满那个巨大的坑,关键是常常只见借来不见还。得不到兑现,诚信就打了折扣,谁还能借你一次,又借你二次、三次? 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婆婆想着做生意。九十年代初,到河南山上开金矿成为时尚,许多弄潮儿蜂拥而至,有人赚得盆满钵满。婆婆有些心动,想,她这样的女强人再加上公公多年的政府工作经验,开矿赚钱,那还不是怀里抱西瓜,十拿九稳的事?到那时,孩子们想吃啥,吃!想做啥,做!何须过这家徒四壁、青黄不接的日子?那时公公刚退休,婆婆就开启她那三寸不烂之舌,白天讲某某大字不识一个,在河南山上发了,某某不几日也见了金,财源滚滚来,接着开始夸公公:“从政多年,见多识广,经验丰富,上河南开矿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软硬兼施,总算说得公公开了窍。 说干就干,宣传动员,招兵买马,那年8月初旬,择了吉日,婆婆和公公带着浩浩荡荡的捡金大军坐上了北上的列车。 快过年时,他俩回来了,却绝口不谈开矿的事,即使有人打听,他们也立即岔开话题,或找个借口起身离开,就算他们的儿女也不知道他俩以及那帮人在河南到底发生了啥事。 赚大钱的冲动一过,心突然静了下了来,婆婆开始脚踏实地做些小本生意。 蒸馒头、烙火烧是婆婆的拿手戏。每日里,她披星戴月,揉面,生火,蒸完苦荞麦馒头、豆沙包,又开始烙火烧,不知疲倦地干。公公负责销售,逢集背了去街上买,学校放学时,等在校门口,卖给有需要的孩子。婆婆的馒头、豆包和火烧几乎每日里都能一售而空,算不得日进斗金,也小有薄利进账。 孩子们渐渐长大,成家立业后,婆婆又有了新习惯——开例会。 记得刚结婚那会儿,我最怕过年了。彼时,我和老公每月工资不足三百,一日三餐所需粮食、蔬菜都是娘家资助,月月无余钱,当月还没结束就盼下月,还得筹措双双函授学习的巨额支出,筹备养育下一代。可每逢春节回家拜年时,婆婆总要开会。刚开始时是商讨儿子们按月缴生活费。她老人家说,公公有工资,不必管。在我们工资不足300元的岁月里,她月薪300元,而后就是买置办棺材的木材,盖楼,甚至请人砍柴都得凑份子。有时一年开好几次会,放暑假啦,哪家亲戚办喜宴呀,婆婆都要把儿子们一个个儿通知齐全开始开会。开会,应既民主,又集中吧?然,婆婆的会通常是她唱独角戏,大谈必要性,正确性,合理性,最后宣布她精心构思后的重大决定。他们的会议,儿媳妇儿无权参加,更无权发表见解,偶尔不小心参加了,又碰巧没管住嘴发言了,老人会上默不作声,会后必定给儿子上政治课。然后,儿子又给媳妇儿上课,我是领教过那样的政治课的。后来,我还因此落下病根儿,怕听“开会”这个词。大概自她七十岁始,“例会”这事儿才渐渐消失。 我猜想,或许婆婆过惯了领导式的生活:众星捧月,前呼后拥,善于安排,喜欢规划……儿女们十天半月也不回家朝拜于她,也不听从她老人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她没机会发表高论,不得安排各位孩子的生活,空落,寂寞,不甘,于是借了“例会”聊以慰藉也未可知?当然,归根朔源,还是“经济理论”,曾经“投资”,现要“返利”。只可惜那时的儿子们个个儿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她没了辙,想出那么一招补补“亏空”而已。 向来好强的婆婆那无坚不摧的内心以及强健的体魄都不再了。 有一次回家去看望他们,她正背了喷雾器杀菜虫。她似乎还有使不完的劲儿。劝她不要再做那么多,年纪不饶人。她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哼,不做,吃啥?娃儿们想吃了,拿啥?”“啥买不到呢?”“买着吃,让人耻笑。” 她有很多顾虑。 我不知道,自己出钱买,哪里就下贱了,哪里就会有人耻笑了?她是怕自己老了没有能力买来吃?还是担忧她的儿女会不孝?谁又曾放下他们不管过呢?她要咳嗽一声,几个儿女也吓得几天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又是送医院,又是照料,还会饿着他老人家?何须担忧? 我反思自己以前也的确曾从她老人家处拿过一些豆角、辣椒、土豆、馒头之类。听她的话,我既汗颜又自责。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都希望能把劳动果实与儿女分享,任劳任怨,但苦累还不是他们承受吗?为让良心得安宁,我从此不再从她那里拿什么,希望以此减轻她一些负担。 在她心里,还有个问题像恶魔一样折磨着她——老了,动不了了,会不会被困死? 记得有次回家,聊着聊着就说到一个他们听来的人的故事,说那人患了病,到城里跟着儿子媳妇过。据说媳妇不孝,亏吃亏喝。她说,她老了绝不会跟着儿子媳妇住,莫把她虐死了。作为媳妇,听她这话,我怒火中烧,没影儿的事,道听途说,也成为她担忧的证据?有法律制裁,谁敢把老人虐待死?且不说还有道德约束,有良心谴责呢!人人都有父母,谁的良心得安?再说也不缺吃吧,怎就会虐死老人?我们妯娌几个不说贤惠有余,也知书达理吧,在她面前说话都得小心翼翼,都怕声音大了,哪个媳妇何曾亏待于她呢?我还在场呢,这样说,是极度地蔑视我!但,万丈的火焰都得按住势头,她是婆婆,神圣不可侵犯,即使犯了滔天大错,媳妇儿都得服服帖帖。我只好一笑了之,且由她发发感慨,说说笑话吧。可见,婆媳间,要走进彼此的心,确实是个难以研究出结果的课题。 或许,老人都如此,善于幻想,想着想着,别人的事就变成了自己的事,推人及己,感同身受,于是生发出种种莫须有的悲催的答案来,先入为主,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心理防卫措施。 因为长期吃素,婆婆骨质疏松十分严重,以至于脊椎压缩,变形,脊背弯得像只小青虾。走路弯成个大大的“C”,做饭几乎匍匐在灶台上。即使如此,她都不愿意跟着儿女过。甚至还下地干活,跪在地上也得干,十头牛都拉不转她的意志。已二度进医院理疗,即使躺病床上,还电话指挥公公在家摘辣椒,晒豆角,没有人能劝得了她。老公吓唬她说要是再继续干活儿,有一天会瘫痪在床的。她哼哼冷笑两声说:“等瘫痪了再说。” 年龄大,器官机能都趋于老化、衰退,脊椎压迫神经,至无法治疗时,还真有会导致瘫痪。可老人不信这样的事会被她摊上,病情稍有减轻,就吵吵着回家,再准备继续干活。 她还有鹏程志。前年,她靠卖菜硬化了院坝,今年,她还想靠卖菜装修堂屋。她表示要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这种不向命运低头,不畏艰难困苦,积极向上的精神给我们每个儿女竖起了一杆旗,也正是她给予我们的宝贵财富。可当看到她黄帽沿下出钻出的缕缕银发,那日渐弯曲快要变成“O”的脊背,以及那蹒跚的步伐,心酸不已,为什么就不愿意歇一歇呢?要什么时候才肯给自己低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