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蛎里的一片海

　　一

　　2019年夏天，我从北京301医院动完手术后，妻子为了让我能有一个好的环境休养，便用车拉着我来到了威海的乳山。

　　乳山，隶属于山东省威海市，地处青岛、威海、烟台三市衔接的腹地，因境内有形似母乳的山峰而得名。长长的海岸线、清新的空气、凉爽的海风、茂密的森林植被、一排排崭新的楼房，把这个海滨小城妆扮得异常美丽、温馨。这样的环境，确实是一处放松心情、休养生息的好去处。

　　一个多月的时间中，闲来无事的我便在妻子的陪同下去海边散步。

　　松软的沙滩上，一片片贝壳安静地躺在银色的细沙里，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聆听着故乡的声音，感受着家的气息，曼妙得就像是一个天真的孩童正做着一个甜美的梦。此时，纵是被它的漂亮花纹、色泽招惹得心痒难耐，我也决不忍心冒冒失失地前去惊扰。不远处的浅海里，拿着小铲子、提着各色塑料桶正在赶海的人们，不时地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我想，那一定是为了一个个意外的收获。禁不住诱惑，我征得了妻子的同意后，便脱掉鞋袜走进了暖呼呼的海水中，直向着裸露在海边的一处硕大的礁石走去。

　　礁石上附着着一些绿色的海菜和一片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贝壳，间或有黑褐色的海虹或白花花的海蛎子掺杂其间。我试着用手去抠、去掰，但却统统无济于事。于是，我在海水里找来了一块砖头大小的石头，对准海蛎子磕了下去。海蛎子掉下来了，但它的壳却碎了。掰开那两片粗糙的长圆形的贝壳，一个软乎乎、白亮亮如温润的羊脂玉一般的肉身便呈现在了我的眼前。那饱满的贝肉、凝脂一样的色泽，使我禁不住想起了莫泊桑的小说《我的叔叔于勒》中的片段：“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老水手拿小刀一下撬开牡蛎，递给两位先生，再由他们递给两位太太。她们的吃法很文雅，用一方小巧的手帕托着牡蛎，头稍向前伸，免得弄脏长袍；然后嘴很快地微微一动，就把汁水吸进去，蛎壳扔到海里……”然我却没有那两位太太一样的胆量，只是托在手里看了一会后，便将已经死掉的蛎肉剔除。就在我想扔掉牡蛎肉时，一大滴晶莹的水珠从牡蛎肉中滚落到蛎壳内，并随我手掌的颤动而颤动起来。我将蛎壳举到眼前，迎着太阳的光线仔细地观察着这一滴水珠，水珠内立时便有了一种七色的光晕。这光晕，闪闪烁烁，跳跃不定，宛如大海里的波涛一样一起一伏。

　　“天呐，牡蛎里竟然藏着一片海！”蓦地，我的脑海里竟然迸发出了这样一个想法。

　　二

　　可能是看到我和妻子经常弄回一些海蛎子来的缘故，一个与妻子要好的家是当地的姐妹便隔三差五地给我们弄一大盆海蛎子来。我问她是专门买的，还是特意去赶的海，她说都不是，她的娘家哥就是打鱼的，这几年又搞了花蛤及牡蛎养殖。知道我的病情后，她便不时回娘家弄些回来。她还说，牡蛎生长在浅海的礁石或海底的牡蛎床上，这东西肉味鲜美，含有丰富的蛋白质、脂肪和人体所需的多种氨基酸，且胆固醇含量极低，被人们称作“海里的牛奶”，经常食用能滋补身体，提高免疫力，抑制恶性肿瘤的生长。像我这种做过肾脏手术的人，经常吃一点新鲜的牡蛎，是再好不过的了……

　　那段时间，我尝遍了诸如清蒸牡蛎、炭烤牡蛎、蒜蓉牡蛎、软炸蛎黄、牡蛎炒鸡蛋、牡蛎豆腐汤等美味，从心底里佩服莫泊桑在《漂亮朋友》里对牡蛎的描述：“在味蕾与舌头之间的感觉，如同一颗来自大海的咸软糖”，并且记住了清朝乾隆年间一个叫刘储鲲的诗人写的一首《烧蛎诗》：不用溉釜鬲，连壳付火燎。啖之清心脾，天然味更好。

　　闲聊时，妻子问我做手术时怕不怕，我说刚开始时不怕，但当我躺在手术车上被推进手术室时，却真的有点怕了。我也问妻子，当知道我的病情时害不害怕，妻子说怕，但她却控制着泪水，尽量在我的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坚信，我一定会挺过来并恢复如初的。

　　一天傍晚，我和妻子正在做晚饭，朋友又送来了一盆牡蛎，并告诉我们明天上午一起到她哥养牡蛎的海上去看看。

　　第二天，天公作美，虽然阳光火辣辣的，但习习的海风却不时送来阵阵惬意的凉爽。在岸边的一艘小木船上，我见到了妻子朋友的哥哥——那个常年与海风海浪打交道的人。但他那花白的头发、黑里透红、富有光泽的脸膛和胖胖的身躯，都与我印象中“于勒叔叔”的形象大相径庭。简单地寒暄几句后，这位老兄便发动起了机器，木船载着我们一行四人直朝着宽阔的大海驶去。途中，我注意到，简陋的木船里有半仓刚收获上来的牡蛎和一些花蛤。花蛤泡在水里，而牡蛎却完全裸露在阳光下干晒着。老哥可能看出了我的疑惑，憨憨地笑了笑后说道：“牡蛎的生命力很强，几天不在水里都干不死，因为它的壳里藏着一片海。”

　　“啥？一片海？”

　　“是的，那是一片维持生命、渴望生存的海。”朋友的哥哥说完这句话后，两眼眯成一条缝，久久地凝视着远处那水天苍茫的海面，“海水虽多，但总有退潮的时候；吸附在礁石虽牢固，但总有被人们弄下来的那一刻。外在的事，谁也无法预料，谁也说不准。这如同一个人，身体再健壮，也总有生病长灾的时候，但只要精神不垮，意志不灭，就总会迎来涨潮的时刻。”

　　闻听此言，我愣住了。瞬间，我完全明白了妻子朋友的一片心意，一股暖流骤然涌上心头……

　　三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前行，我的身体恢复得也越来越和从前一样棒了。离开乳山的前几天，我兴致勃勃地来到了海边，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海水澡。因不知道具体的地理状况，刚到银滩浴场的我，见一脉银沙顺着海岸蜿蜒而去，顿觉神清气爽、心潮激昂，急匆匆地换上游泳衣后便扑向了海里。但这里的海水着实不够温柔，还没等我来得及施展功夫，就被一个劈头盖脸的浪头砸了个正着。海水中的我，不仅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还被海浪结结实实地按在沙滩上，来来回回狠狠地揉搓了好几下。水中的细沙也乘机使坏，纷纷扬扬地散落于头上，顺着头发上流下的海水自然而然地灌到了我的嘴里，令我猝不及防，稍微一对牙齿，便会嘎吱嘎吱乱响……

　　休息时，我将身体埋在岸边温热、干燥的细沙里，头枕着胳膊，两耳聆听着海浪哗哗的声音，甚是悠然、惬意。

　　正午的阳光下，几个穿着清洁服的工作人员不时提着塑料袋来到游玩的人群里，捡拾一些人们废弃的东西。他们的神情很专注，捡拾得也很仔细，烟头、坚果壳、果冻盒、冰糕棒等都被一一捡拾起来。经他们一收拾，沙滩上剩下的仅是那些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贝壳了。我问工作人员为啥不把那些贝壳清理掉，工作人员微笑着说，有贝壳的海滩才是真正的海滩，况且每个贝壳里都藏着一片海。我无言了，贝壳里藏着的何止是一片海，更是一个城市的整体素质和品味。

　　时至今日，我的衣兜里一直放着一片牡蛎壳。每当我摩挲着那片被大海的潮汐打磨得溜光铮亮的牡蛎壳时，我便不由得想起那带给我启迪的牡蛎里的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