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的大板子
老家有一种板凳,我们叫它大板子,所谓大板子,就是一条长长的板凳,大概五六十厘米高,一米一二左右的长度,一条板凳可以坐三四个人,这种大板子在我的记忆中占据了很大的空间。 那时候家家都有三四条大板子,制作起来也非常简单,又耐用又实惠,它可是那个时代的网红,不过三四条大板子也有不够用的时候,如果有谁谁谁家办事情,就会有专门借大板子的人,跑巷串户的把各家大板子收集起来,标记好是谁家的,然后运到办事的人家里面,人家看到热热闹闹的大板子来了,就知道,这次的事一定会办的很成功,顿时心里就踏实了很多。 我们家的大板子,我已经记不清有几条了,总记得那些大板子都是我阿爹做的,我阿爹还在世的时候就是擅长于制作大板子,小板子,以至于阿爹在我们的村子里也是神一般的存在,写到这里,我不禁要笑出声来了。我记忆中的阿爹,老是穿着一身厚棉袄,灰黑色的,棉袄还不喜欢扣扣子,就喜欢在腰间绑着一条绵绳子,下身就是麻布裤子,和棉布鞋。他还有一辆小车,也就是独轮车,阿奶说,我很小的时候阿爹就喜欢用小车推着我去瘸子开的小店里去玩,那里有许多做大板子的人,都是阿爹的死党。阿爹会自己带着一个小板子,往人家门口一撂,然后掏出他的烟卷,丝丝缕缕的抽着,时不时的还和死党们谈论最近大板子的行情。我就在小车里玩,阿爹也不管我了,我就跑去捡鹅的干屎吃,他也不管我了,自己眯着眼睛抽着烟,以至于烟灰掉到了裤子上,烫出洞来,他也不管,回家被阿奶数落,他也不管,就趁着阳光暖暖,和他的大板子之友一起抽着烟。 阿爹做的大板子,都是用经验制作出来的,我们家前屋里有专门做大板子的工具,其实说是专门的,那就是个玩笑话,其实也不过就是一把刨子和一把锯子,其他真的什么都没有,阿爹最爱在下雨天做大板子,那时候一下雨,阿爹阿奶就不能出去做农活,只好在家里蹲着,阿奶就在门口,迎着光亮给阿爹缝补被烟烫坏的衣服,我就在一旁玩自己的事,阿爹呢,他到锅门捡来几根粗壮的木棍,就可以开始做他的大板子了。 阿爹不需要任何的辅助工具,一辈子做大板子的经验,已经让他完全可以只用眼神就可以准确的判断大板子长度高度是否准确。他把锯的差不多的木棍用双手举到眼神的高度,眯着眼睛,仔细的观察着木棍的直度。阿爹对着木棍头吹口气,再用手去试探试探,感受气息的温度,不需要第二次的改造,阿爹完全可以一次搞定,阿爹还喜欢做一条大板腿就抽一口烟,烟雾朦胧之中,阿爹瞧着直挺挺的大板腿,自己也会笑。 做好四根大板腿,阿爹就开始做主要的大板面,我记忆中阿爹做大板面的情况只有两三次,阿奶曾说过,板凳面就像人面一样,做得好就好,做不好,那不如不做。所以阿爹很多时候只是做大板腿,而不做大板面,家里有许多大板腿,后来阿爹去世了,阿奶都把他们烧锅了。阿爹做大板面时,不能有任何人打扰,他不允许别人破坏他的面儿。他会找出他收藏很久的木材,在我看来不过是最普通的杨树木材,阿爹却当宝贝一样收藏在家里。阿爹做大板面也不需要测量,所有的数据都他在心中,他做板面之前肯定会脱下自己的厚棉袄,然后擦干净桌子,再小心翼翼的将杨树木材放在桌子上,眼睛只需从头看到尾,就大概知道了自己需要的长度,然后在桌子上端端正正的摆放好小板子,将杨树木材靠在小板子上,拿起锯子,一点点的锯,别人在一旁看,都要被阿爹慢腾腾的动作给急死,阿爹自己却不以为然,不管别人怎么催,他仍旧是慢慢的,慢慢的打磨自己的工艺品。他锯木板的时候是不抽烟的,因为他一抽烟就得停下动作,他不愿被打破。锯好粗糙大板面后,阿爹便用刨子在一点一点的打磨平板面,依旧是相同的动作,不过多得是更仔细,更认真。阿爹绝对只刨一次,就可以刨出最完美的板面来。然后阿爹会用锯子在板面的两头仔细的钻出两个与大板腿一样大小的洞,用来塞进大板腿。这两个洞做起来是最有讲究的了,因为它不是用钉子来固定大板腿,而是靠匠人们自己的聪明才智来制作一个可以衔接的点。不过真是可惜,我现在已经不是很记得阿爹当时最喜欢做的是哪种样式了,不过阿爹做的大板子肯定是最结实的。我在一旁看着阿爹做大板子,看着阿奶仔细的缝补衣服,看着蹲在脚边的老黄狗,我很是喜欢这样的雨天,大门的雨搭子上,活跃的雨声,被雨打傻的小鸡,干枯的水井,被冲刷的泥土,被淋湿的对联……我们家的一切,都在阿爹阿奶的安详之中,静静的做着自己事,没有打扰,没有喧闹,大家很是融入这样的静谧。 阿爹晚年身体不好,却又抽烟,以至于他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就病逝了,他去世的时候,我并不在身边,当家人到学校里找到我并告诉我阿爹去世的消息时,我竟然什么感觉都没有,我默默的跟着家人回到家,见到阿爹躺着的身体,我都没有哭,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这样,大人们都伤心欲绝,我不知道我到底揣着什么样的心情送走的阿爹,人家责怪我没有良心,说阿爹最疼的就是我,我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我是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些,现在想想,我当时可能真的是太小还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吧。 如今已经好久没有回老家了,阿爹去世以后父亲就一直在外面工作,我们家现在也搬到苏南来住,苏北的老家肯定已经是杂草丛生。我走的时候,曾交代过家中的老鼠要看好家,交代过门口的蝴蝶花要努力的生长,交代过倾斜的老墙,一定要努力撑着别倒,可是我却忘了交代那几条大板子,忘了告诉它们千万不要被腐蚀,我还想回去看望它们,我竟然什么都没有对它们说,我深深的自责,对于我这种薄情的人,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那些阿爹留下来的大板子,我猜,它们此刻一定在讨论着我,那个看着他们做好,最后又离他们远去的人,因为,我走的时候,将它们一条条的都放在前屋那把刨子和锯子的旁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