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的灯火
有段时间,经常会做一个梦,明天就要高考了,课本却一点没看。梦断之际,惊惧莫名。原以为此梦唯我独有,不料微博分享后,竟引得一众同龄人大呼共鸣。可见高考对一个学子的影响有多么旷日持久。 1987年是我的“大考之年”。那个年代,如果说农家学子的心头有一盏明灭于彼岸的灯火,那高考就是泊于此岸、独一无二的小船。我之所以拼尽全力往前划,有个听来颇为“矫情”的缘由,我是想尽快逃离一种气味——稻秸腐烂泡于泥水散发的特殊气味。每年双抢,都不得不躬身于稻田的烂泥里,领受镰刀锯齿间弥散的这种气味。这一年我17岁,已是第八次参加双抢,我一边忍受着那股似乎命中闻定的气味,一边憧憬着它们的消散之日。毒辣的日头下,我看见心中的小船正向彼岸疾行。 离家三十里外龙河中学的一间教室,恰如小船启程的渡口。我对大学的一切美好想像,都是从这个渡口放飞的。 那是一座立于黄泥岗上的三开间小瓦房,屋顶千疮百孔,墙面斑驳,门窗破败。狭窄的空间挤着八十多人,每列课桌的间距只容一人侧身而行。印象中,似无一张课桌桌面平整,不少都是变形金刚,常在老师口沫横飞之际不识时机地发出吱呀声。南面的两扇窗略向外突,使得屋内状如“凹”字,窗下墙根处摆着一排煤油灯,有十几盏的样子吧。 晚十点,教室的电灯会准时熄灭。这些油灯也就随之粉墨登场。家境较好的同学,则花钱买来蜡烛。于是,每天晚上,教室里都有一场“烛光晚会”。油灯前,每张凝神于书本的脸庞都不啻一幅暖色的油画,对青春的诠释既直白,又深刻。 一小时之后,油灯会一盏盏陆续熄灭。 向南下一道长长的土坡,再拐过西边的一片杨树林,有一座同样三开间的低矮瓦房。那是我们的寝室。屋内设三排“通铺”,就是用砖头垒出半米高的垛儿、再搭上竹篱笆的那种。我们在篱笆上铺一层稻草,放上褥子。数十同学紧密团结,身手相依。虽偶尔有调皮者为领土**挑些小事端,但总体上还是能和平相处的。今天看来,稻草床是返朴归真的原生态设施,可是,只有真正躺过那几排“通铺”,才会明白,寝室的真正主人其实不是我们,也不是常被喊打的老鼠,而是欣欣然昼夜*行的虱子。后来,读钱钟书先生的《围城》,看到方鸿渐们住乡村旅馆被啃得体无完肤时,我感觉头顶和后背阵阵奇痒。 无数个深夜,我的油灯是教室里的最后一盏。凌晨时分,整座校园都沉浸于无尽的黑暗中,白天拥挤的教室会变得异常空阔,灯光把影子夸张地投向屋顶和四壁。听说,几年前,学校有个教工上吊,就在这间教室设的灵堂。教室北窗外的荒山上,则陈列着大大小小的坟茔。若不是全神贯注于书本,是斗不过内心的恐惧的。幸好,有一位同学时常与我作伴。一盏孤灯,就像我们头顶的神明。 那时候,尽管米饭加自备咸菜几是伙食的全部,但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只要不是暴风骤雨,天麻麻亮定会起床跑步,有时沿着附近三线厂的专用柏油路跑,常能迎面撞上冉冉升起的红日;有时则往杭北干渠的河埂跑,河畔的空气像是洗过的,水面上薄雾袅袅,童话似的,婉约得都不太真实。 那一年,我的字典里只有“读书”二字。记得全年的娱乐活动,便是去龙河镇看过两场电影。一是《东陵大盗》,讲孙殿英盗掘慈禧墓的事儿,因历史课本没提,看得一知半解,30年后,我特意上孔夫子旧书网去淘《东陵盗案汇编》,全缘于想起这部电影。另一场是《梦的衣裳》,已记不得具体情节,只知男女主角美到至极、爱到至深,内心深处似有一根隐形的弦被轻轻拔动。片头是一首十分动听的吉他弹唱,至今仍记得第一句是“我有一件梦的衣裳”。上大学后,我偶尔会抱着把吉他作态,多半是缘于这部电影的点拨。 1987年的双抢接近尾声时,我终于等来一件亲手裁剪的“梦的衣裳”。那间教室里,有20多人劈波斩浪抵达彼岸。听说,发榜那天,学校放了整夜的鞭炮。 一晃就是三十年。黄泥岗上的陋室早已坍塌。可那盏孤灯,仿佛仍从容地亮着。大学毕业那年,是我最后一次参加双抢。从此,就再也没闻过泥水中稻秸腐烂的气味。但我怎么也无法忘记那气味,它似已渗进我的血管,有时,我甚至会为当年的那场逃离对它心生愧意。 三十年之后,渐渐懂得,此岸就是彼岸。与世界和解,当然会包括与一种气味和解。它不是生活的亏欠,而是成长的养料。 近来,关于高考的梦越来越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