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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东辉|一条看不见的路

优美散文2021-01-25151举报/反馈

  村街下面躺着一条路,村人们已经把它给忘了。

  1972年冬,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最高指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于是,村里的大人们一起动手挑灯夜战,两个月后,村街下面就有了一条地道。然而,粮食却是一粒也没积下来,不是不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实在是无粮可积。全村四、五百口人,每个人的胃囊都像是一个填不饱的无底洞,打下的那点粮食,最好的交了公粮,生产队留一些种子,有时候还要全国一盘棋,调剂出一部分支援更需要粮食的地方,剩下的分到各家各户,也就没多少了,用不了多久,就和着白薯干、榆树皮甚至草籽被人们吞进肚里,又变成了干硬的粪。所以,那个横贯村街的洞就那么空着,挖出来的土运到了村外,后来就被风带走了,谁也说不清土们都去了哪里。

  空着的洞被空气和黑暗乘虚而入。从此,原本深厚的村街下面不再踏实。人们再从七扭八歪的村街上走过时,总觉得脚下有什么事就要发生,没有故事的村街开始神秘起来。

  至今仍不能找出一个正当的理由,为自己四十多年前的那次“壮举”做出解释。实在说不清楚,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为什么非要钻那条地道,那勇气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或许没有必要为一个孩子的举动寻找理由,或许仅仅就是因为好玩儿,一个黑黑的洞口,透着深深的悠远与未知,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好奇心会让他胆大包天,甚至无法无天。黑黑的,深深地一个洞,是一个巨大的恐惧,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犹犹豫豫,欲行又止,想罢不能的感觉足以让一个天性纯然的孩子心血沸腾,聚起一团豪情,并最终迈出了“悲壮”的第一步。

  太阳落山的经验告诉我,眼睛是不能制造出光来的。驱散黑暗与恐惧,仅有眼睛是不够的,我们心里必须信着点什么,手里还要举着点什么。那个年月,一个孩子是没有资格拥有一根蜡烛的,更没有手电筒。于是,我们找来十几个牛黄解毒丸的包装盒,用一根细铁丝穿成一串。药丸包装盒是被蜡油浸泡过的,用火柴点燃是极好的照明之物——至今都惊讶于自己那时的聪明。

  提着那盏似灯非灯,似火非火的照明之物,我迈出了通向黑暗与未知的第一步。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此刻,光明留在了洞口,默默地注视着我。那是一种鼓励,有了它,就聚足了走进黑暗、探索神秘与未知的勇气。有光明在洞口等候,我还怕谁?更何况还有两个伙伴与我紧紧相随,尽管我们相牵的手有点抖,但又有谁说那不是因为激动呢?

  微微跳动的火苗被黑暗与神秘紧紧包裹着,有如精神世界里灵光乍现的思绪与顿悟。凭着眼前这团方圆不足一米的光亮,三个孩子小心而执着地朝前走去。

  当第五个蜡制药盒完成了它本不应该承担的义务从铁丝下端消失后,我们停住了脚步。我们手中还有六个药盒在等待燃烧,我们的地下之旅到了止步的时候了。此时,我们才感到有些累,腰有点酸。我们突然发现,自打进入地道后,我们就一直弯着腰走路。尽管这地道宽不过两米,高不过一米五六,但对于我们这三个十来岁发育并不茁壮的孩子而言,足以让我们站直身子,挺胸抬头的走路。然而,我们却在不知不觉中低头弯腰地走了一路。原来,无形的黑暗也是一种压力,弯腰是让生命保持适当的张力。在黑暗中弯腰走路,不是对压力的屈从与恭顺,而是对付黑暗的一种姿态。走在一条未知的路上,没有张力的生命是不行的。

  我们没有急着往回走,我们还有一个药盒燃烧的时间可以用做短暂的停留与审视,就像第一次吃奶油糖块,不是急着将它吞进肚里,而是将它含在口中,细细品味奶油与糖分在唾液作用下一点点融化为甜的感觉。感受糖块与牙齿黏连在一起,尔后又乍然分开的声响。当张开的牙齿将奶糖拉成条条丝线又突然断裂时,仿佛在演绎着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细细的品味与思索需要驻足与停留。

  我们提着这似灯非灯、似火非火的照明之物,仔细打量起置身其中的地道。我们用心去观察洞顶的形状,两壁的锨痕,脚下的湿土,嗅着隐没在黑暗中的空气的味道和从未见过天日的湿土的气息,这真是一件奇妙而又不可思议的事。

  听说附近的村庄也都挖了类似的地道,还听说那时全国到处都在深挖洞。人真的是了不起的,竟然在短短的时间内挖出这么多、这么深的地道来。这项工程恐怕要比万里长城还要浩大得多吧!而所有这一切的发生与出现,只缘于一个人的一句话。这话的力量竟然如此之大,简直令人匪夷所思。而这巨大的话语力量又是从何而来的呢?这是一件极神秘的事情,如同我们置身其中的这条地道。

  一缕浓烈的蜡油烟味混着湿润的空气钻进喉咙,呛得我们咳嗽起来。当第六个包装盒行将完成它燃烧的使命,转换为另一种存在形态的最后时刻,便以更加浓烈的烟气向这个世界和他顷刻就要消失的自己做最后的道别。万物有灵,最后一缕烟气和那耀亮的火苗是药盒的呐喊与歌唱。从而也给我们一个提醒——该往回走了。

  还是由我提火引路,三个孩子转向来时的方向。好在挖这条地道的人大都纯朴、厚道,没有弄出什么花活。就像他们的见识一样,质朴而狭隘。我们三个小孩子就像鸡肚子里的三颗谷粒,顺着细细的肠子一点点地蠕动,潜行。然而,我们渐渐失去了进洞时的从容与镇定,双脚不由自主的慌乱起来,怦怦的心跳声在地道洞壁处轰轰作响,身后仿佛有一个狰狞可怖的鬼怪向我们一点点逼近。任我们怎样地奔逃,都无法摆脱它带给我们的恐惧与慌张,就这样,我们被黑暗紧紧逼赶着,拼命地奔逃着。无论我们跑得多快,却始终摆脱不掉黑暗的追赶,无法跟它拉开哪怕仅仅是一米的距离,但是我们没有失去信心,也没因不可摆脱而绝望。我们一直在坚定不移地奔逃,不再是为了摆脱黑暗的追赶,而是坚定着一个信念,洞口处有阳光,冲出去就是一片光明。

  正是因了那片阳光,我才有了走进地道,走向黑暗,探访神秘的勇气。走向黑暗的时候,我从容镇定无所畏惧,因为我的身后有阳光在为我一路守候。走向阳光的时候,我在狭窄幽长的地道里拼命奔逃,因为我身后有黑暗催逼。当我们气喘吁吁地从洞口钻出来时,耀眼的阳光哗的一声把我们紧紧抱住。这晕眩的拥抱令我幸福地闭上眼睛。黑暗正躲在洞口处,不怀好意地窥视着阳光与生命的亲密接触。

  看不见摸不着的时间,化作一个个白天和黑夜。从前的那个孩子在这一次次轮回交替中忙碌着,奔逃着。四十年的行程,把一个童稚未开的孩子累成一个步履蹒跚的中年盲人。黑暗还在紧追着我不停地奔逃,我不知何时才能冲出洞口。但我坚信,洞口是有的,它一定在一个什么地方存在着,一定在一个什么地方等着我。温暖灿烂的光正在那里等着我,有了这样一个信念,奔逃就不再狼狈,奔逃之路将成为一条朝圣之路。

  四十多年的光阴流转,那条一直没派上用场的地道早已被人们忘记。它成了村里的一个秘密。每每回家从村街上走过,我便有几分得意与窃喜。——只有我还记得,这村街下面有一条地道,那是一条看不见的路,从前的我曾从这条路上走过。

  作者简介:李东辉

  作者简介:李东辉,大学毕业后不久因病导致双目失明,此后开始文学创作,发表小说、散文三百多篇,百余万字。出版个人作品集两部。曾获首届中国盲人优秀文学二等奖,河北省散文大赛第一名,首届“浩然文学奖”二等奖,四次获得“廊坊市文艺繁荣奖”,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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