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旅
死亡之旅 选自《塔里木河传》(河北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 王嵘 1895年2月17日,正是斯文?赫定29岁生日的那天,他离开喀什来到叶尔羌河边的麦盖提,在那里建立了大本营,计划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进入沙漠腹地的和田河。 摩尔根之所以断言打开人类文明之谜的钥匙在塔里木盆地,就因为塔里木古海可能是人类最早的诞生地之一。这令人心悸而又叫人神往的茫茫古海,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斯文?赫定的目光和年轻的心。 赫定的仆人衣司兰拜在麦盖提四处奔走,备齐水桶、羊皮囊、粮食、蜂蜜、干菜、粉条、瓦罐等生活必需品,还用低价买了八峰漂亮的骆驼。赫定又在当地雇用了白胡子驮夫买买提木沙,熟悉骆驼习性的卡斯木和向导约尔提。约尔提自吹他去沙漠寻找过金子,无论到哪里都不会迷路。临行前在铁桶和羊皮囊中装了供25天用的水,又补充了三只羊十只鸡。骆驼驮着测量仪器,还带了三支长枪、六支手枪、两箱火药。4月10日出发的时候,麦盖提的居民神情阴暗地望着这一群可怜的一去就不复返的人们。因为他们当中早就盛传着阴森可怖的故事:塔克拉玛干沙漠中有一座宝城,谁要拿了那里的金银财宝,就会中魔,在那里原地打转,怎么也走不出来,直到最后倒毙荒漠,留下一堆白骨……据说有一个人挖了许多财宝刚要离开,突然从四面八方来了无数野猫,凶猛地向他袭来,他只得留下财宝逃生……乡亲们以悲壮的心情为这位外国探险者和他的同胞送行。他们认定,这些可怜的人们永远也回不来了。他们叹息着、哭泣着,像送葬一样…… 斯文?赫定不但没有被那可怕的传说吓住,反而被那神秘的富有吸引力和刺激性的所在鼓舞着,义无反顾地向着未知祸福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出发了。他露出刚毅的笑容向乡亲们挥手告别,八峰骆驼引颈昂首,铜铃庄严地叮咚响着。一位老人悲伤地说:“他们向死亡走去了……”几个印度商人向赫定头上扔几枚铜币表示祝福,并喊道:“一路平安呀!”上百个骑马的人护送他们,随着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回去。 两天后,他们已经远离了叶尔羌河,走进了沙漠之中。骆驼从高大的沙丘上跌下来,它的负荷太重了。4月19日,他们在一个湖边的胡杨树丛中驻扎。当进入不毛之地的沙漠深处时,赫定回忆起这个地方,“就像回忆起一座人间天堂”。远山闪耀紫辉,湖水碧波粼粼,胡杨吐着春天的嫩芽,芦苇和沙地泛出金黄的颜色,令人无限留恋。到了4月23日,赫定登上一座沙山,看到四周除了黄沙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时,那种留恋之感就更强烈。但是赫定丝毫也不踌躇,“我早就下了征服沙漠的决心。不管从这里到和田河多么艰苦,我也绝不踏着自己的足迹退回一步。我觉得我充满一种走向未知的不可抗拒的欲望,这种欲望克服了一切阻碍,我根本不承认世间有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他们在离开那个“人间天堂”时,补充了足够的水。尽管约尔提说从这里到和田河只有四天的路程,但赫定仍吩咐他们备足十天的水,以防不测。4月24日,他们遇上了风暴。“一阵阵旋风夹着沙子在头顶上飞舞,一种黄中带红的烟雾在地平线上飘动,天空是一片混浊的蓝色。不久,从东边又刮来一阵风暴,挟着细细的飞沙,把白天变成黑夜。” 次日他们从风沙中醒来,当把水桶抬上骆驼背时,发现水桶响的声音有些空。赫定立即检查储存的水,使他大吃一惊的是这些水只够两天用了。他质问仆人衣司兰拜,为什么不按他的指令备足十天的水?仆人说:“约尔提说不必带那么多水,到和田河只有四天的路,到那里就有水了,所以没有把水桶和皮囊灌满。”约尔提也在一旁说:“这些水可以用到和田河。”赫定记载道:“我不再责备他们。因为我当时应该亲自检查一下到底带了多少水……我当即在大家面前宣布,让衣司兰拜负责管理剩下的水,减少人们的用量,骆驼则再也得不到一滴水了。” 又走了两三天,还是没有到达和田河。白天太阳灼热得如同火炉,人喘出的气都是火辣辣的。在他们眼中,那一座座沙丘就如同一座座坟丘,令人望之心悸。大家被笼罩在阴郁恐怖的气氛中。驼铃在疲惫地响着,这是希望之声,还是为驼队覆灭敲响的丧钟? 名叫“老者”的骆驼走不动了,赫定让人卸下它背上的装载,破例给了它一口水,不等把水咽下,骆驼就扑通一声倒地,眼里露出绝望的死光。后来叫“大黑子”的骆驼也躺倒了,当它在弥留之际还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疑问的目光,望着即将有相同命运的人们……它们在沙漠中静静地死去了,那游动的沙丘在时光的流逝中将会把它们掩埋,为它们造一座丘墓。 人们陷入恐怖和惊慌之中,不由得把愤怒和指责发泄在约尔提身上。约尔提狡辩说:“这是魔鬼作怪,我也没办法。” 赫定自责找错了向导,但自责无用,还是赶快找水。他手托罗盘,疲惫不堪地独自迎着热浪蒸腾的沙丘走去,渴得喉咙冒火,不由得倒在地上。朦胧中他仿佛听到波浪逐岸的溅水声,但醒来后又回到可怕的现实中。不能让人也像骆驼那样倒下去,赫定果断地对大家喊道:“我们来掘井呀!”这句话使人们振奋起来,立即开始挖井。一把铲子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不停地挖掘。可是挖了三米深仍不见水。挖到深夜,点亮两盏小油灯继续挖。大家都眼巴巴地望着井口,等待奇迹出现。忽然,卡斯木站直身子,铁铲从手中滑落下来,他哽咽地说了声“沙是干的”,便跌倒了。他的这句话好像是从坟墓中发出来的,无情地给全队宣判了死刑。 整个探险队处于绝望之中,他们抛弃了帐篷、行军床、火炉等物,轻装前进。沙丘越来越高,达到60米。赫定拼命攀登上去,映入眼帘的除了漫漫沙海,没有半点河岸的影子。极度的失望攫住了赫定的心,使他难于呼吸。突然,西方出现了晶蓝欲雨的云朵,云朵在扩大,离他们越来越近,赫定让大家准备好空水桶,把所有的器具都排放在沙地上,还把布帐撑开,每人抓一个角,迎接自天而降的生命之甘霖。然而,或许真是魔鬼在捉弄人,云朵散开了,不一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衣司兰拜喃喃地说:“骆驼一只只倒毙了,接着就轮到我们了。” 约尔提说:“我们以为是往前走,其实是魔鬼引着我们在原地打转转。” 赫定斥责他:“你说的是鬼话!你不知道太阳是有规则地运行吗?” “太阳发疯了,”约尔提狡辩道,“连太阳也中了魔!” 听到约尔提的胡言乱语,人们愤怒地举起拳头,但被赫定喝住了。 第二天又是灾难的一天,沙暴在飓风助力下,更加疯狂地呼啸着,搅得天昏地暗。又有一头骆驼倒毙,很快被流沙掩埋。这时又发现买买提木沙,那位白胡子驮夫倒在地上,赫定让衣司兰拜去拿那剩下的两小壶水,衣司兰拜报告说,一壶水夜里被盗了。这已是4月30日的早晨,衣司兰拜出乎意料地看见约尔提正嘴对水壶,把一壶水喝了个光。衣斯兰拜和卡斯木扑过去把他打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如果不是赫定阻止,约尔提可能活不成了。但很快,约尔提就失踪了。 到5月1日,赫定已是两天没进一滴水了。他抑制不住干渴的折磨,拿起盛着作燃料的烧酒的瓶子,不顾一切地咕咚咕咚喝了半瓶。他知道自己干了蠢事,但已经站不起来,躺在地上昏迷过去。太阳燃烧着,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大家以为赫定已经死了,便纷纷离他而去。 突然,赫定感到了死亡就在眼前,他拿出全部意志力,蹒跚地往前走,跌倒了爬一段,又起来走几步。这时他看见他最忠实的衣司兰拜站在一个山丘上向东张望,手里拿着水壶想向东跑,但当他看见赫定向他走来时,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又聚在一起,作了最后的精减,抛弃了所有的用具、仪器、日记、图纸以及所有的驮鞍,只图救活自己的性命。赫定留在衣袋里的只有罗盘、怀表和测绘表,一盒火柴一把小刀一支铅笔和十支顺手能拿到的香烟,还有一本袖珍《圣经》。最后他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从头到脚重新换过,他想真要死在沙漠至少要穿一身新衣。 买买提木沙和约尔提已永远葬身沙海了。 最后剩下的四峰骆驼也都卧倒爬不起来了。 衣司兰拜突然仆倒在地,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他喃喃自语,他情愿死在这里,再也不能向前走一步了。 现在还能站立起来的卡斯木,与斯文?赫定搀扶着,告别了衣司兰拜和四峰骆驼,向这不祥的死营投去最后一瞥诀别的目光,然后消失在漫漫沙海的夜幕之中。 时间在无望的挣扎中匆匆过去。 自麦盖提出发后,已经过了25天,5月5日破晓之时,赫定和卡斯木登上一座沙丘纵目远眺,像化石般伫立不动。突然,他们二人同时喊出:“树林!和田河!”他们跑向树林,倒在了树阴下,摸摸身下的沙子,河床是干涸的。卡斯木绝望地抽搐着,样子很痛苦也很难看。他怎么也站不起来,他声音微弱地说,他将死在这树阴下了。 赫定只身向前走去,忽然树林没有了。他看到一个几乎垂直的斜坡,下面是没有植物的平地,他已经到了和田河的河槽,这里仍然像身后的沙漠一样干涸。他挣扎着向河床对面走去,岸坡上长着灌木和芦苇丛,一棵倾倒的伸出树干的胡杨正对着他。他正在观望着,突然一只水鸟在他面前振翅飞起来,响起水的拍溅声。一瞬间,赫定看见自己就站在一个水潭边了。月色中,水潭像墨一样幽蓝,水中映出那根倒下的树干的影子。生命之水降临了。 赫定扑倒在水潭边,咕嘟咕嘟喝个不停。他回忆道:“水很凉,像泉水一样清洌可口,我那枯朽的躯体像海绵在吸收液体,所有的部位都柔滑起来了。羊皮纸一样硬的皮肤开始变软,脉搏逐渐正常,血液轻快地流动着……” 这真是天赐琼浆,绝处逢生。赫定惊喜地把这个呈椭圆形的水池,称为“天赐湖”。 赫定这时立刻想到了卡斯木。但没有任何盛水的器皿,他急中生智,脱下自己的靴子,灌满了水,去救活了卡斯木。然后他们就用铲柄挑着两只靴子,开始新的跋涉,最后与衣司兰拜会合。再后来他们又找到丢失的骆驼和财物,身处绝境的赫定重新又阔气起来了。 赫定回到瑞典,专门找到了为他制靴子的匠人,感谢他制作的靴子救了一条人命。从此,他每年给这位靴子匠寄去一双靴子的价款,以纪念那死里逃生的日子。 这次死亡之旅没有折断赫定海燕般的翅膀,反倒激起了他探寻这东方秘境的更大热情。 (责任编辑:副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