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
茶馆 选自《黄裳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黄裳四川的茶馆,实在是不平凡的地方。普通讲到茶馆,似乎并不觉得怎么稀奇,上海、苏州、北平的中山公园……就都有的。然而这些如果与四川的茶馆相比,总不免有小巫之感。而且茶客的流品也很有区别。坐在北平中山公园的大槐树下吃茶,总非雅人如钱玄同〔钱玄同(1887—1939)〕原名钱夏,号疑古。浙江吴兴人。语言学家。先生不可吧?我们很难想象短装的朋友〔短装的朋友〕代指体力劳动者。坐在精致的藤椅子上品茗〔品茗(míng)〕品茶。。苏州的茶馆呢,里边差不多全是手提鸟笼、头戴瓜皮小帽的茶客,在丰子恺先生的漫画中,就曾经出现过这种人物。总之,他们差不多全是有闲阶级,以茶馆为消闲遣日的所在的。四川则不然,在茶馆里可以找到社会上各色的人物。警察与挑夫同座,而隔壁则是西服革履的朋友。大学生借这里做自修室,生意人借这儿做交易所,真是:其为用也,不亦大乎! 一路入蜀,在广元开始看见了茶馆,我在郊外等车,一个人泡了一碗茶坐在路边的茶座上,对面是一片远山,真是相看两不厌,令人有些悠然意远。后来入川愈深,茶馆也愈来愈多。到成都,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成都有那么多街,几乎每条街都有两三家茶楼,楼里的人总是满满的。大些的茶楼如春熙路上玉带桥边的几家,都可以坐上几百人。开水茶壶飞来飞去,总有几十把,热闹可想。这种宏大的规模,恐怕不是别的地方可比的。成都的茶楼除了规模的大而外,更还有别的可喜之处,这是与坐落的所在有关的。像薛涛①〔薛涛〕唐代女诗人。井畔就有许多茶座,在参天的翠竹之下,夏天去坐一下,应当是不坏的吧。吟诗楼上也有临江的茶座,只可惜楼前的江水,颇不深广,那一棵树也瘦小得可怜,对岸更是些黑色的房子,大概是工厂之类,看了令人起一种局促之感,在这一点上,不及豁蒙楼远矣。然而究竟地方是好的。如果稍稍运用一点怀古的联想,也就颇有意思了。 武侯祠里也有好几处茶座。一进门的森森古柏下面有,进去套院的流水池边的水阁上也有。这些地方还兼营菜饭,品茗之余,又可小酌〔小酌(zhuó)〕简单地吃喝一顿。。实在也是值得流连的地方。 成都城里的少城公园的一家茶座,以用薛涛井水作号召,说是如果有人尝出并非薛涛井水者当奖洋若干元云。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成都人的风雅,真有如那一句话,有些雅得俗起来了。其实薛涛井水以造笺有名,不听见说可以煮得好茶。从这里就又可以悟出中国的世情,只要有名,便无论什么都变成了好的。只要看街上的匾额,并不都是名书家所题,就可以得知此中消息了。 大些的茶楼总还有着清唱或说书,使茶客在品茗之余可以消遣。不过这些地方,我都不曾光顾过。另有一种更为原始的茶馆附属品,则是“讲格言”。这次经过剑阁时,在那一条山间狭狭的古道中古老的茶楼里看见一个人在讲演,茶客也并不去注意地听。后来知道这算是慈善事业的一种,由当地的善士出钱雇来讲给一班人听,以正风俗的。 这风俗恐怕只在深山僻壤还有留存,繁华的地方大抵是没有了的。那昏昏的灯火,茶客黯黑的脸色,无神的眼睛,讲者迟钝的声音,与那古老的瓦屋,飞出飞入的蝙蝠所酿成的一种古味,使我至今未能忘记。 随了驿运的发达、公路的增修,在某些山崖水角,宜于给旅人休息一下、打尖的地方,都造起了新的茶馆。在过了剑阁不久,我们停在一个地方吃茶,同座的有司机等几个人。那个老板娘,胖胖的,一脸福相,穿得齐齐整整,坐下来和我们攀谈起来。一开头,就关照灶上,说茶钱不用收了。这使我们扰了她一碗茶。后来慢慢地谈到我们的车子是烧酒精的,现在酒精多少钱一加仑,和从此到梓潼还得翻几个大山坡,需要再添燃料了。最后就说到她还藏有几桶酒精,很愿意让给我们,价钱决不会比市价高。司机回复说燃料在后面的车子里还有,暂时等一下再说。那位老板娘看话头不对就转过去指着她新起的房子,还在涂泥上灰的,给我们看了。她很得意地说着地基买得便宜,连工料一起不过用了五万元,而现在就要值到十万元左右了。 到重庆后,定居在扬子江滨,地方荒僻得很,住的地方左近有一家茶馆,榜曰“凤凰楼”,这就颇使我喜欢。这家“凤凰楼”只有一大间木头搭成的楼,旁边还分出一部分来算是药房,出卖草药和一些八卦丹、万金油之类的“洋药”。因为无处可去,我们整天一大半消磨在那里,就算是我们工作的地方,所以对于里边的情形相当熟悉。老板弟兄三人。除老板管理茶馆事务外,老二是郎中,专管给求医者开方,老三则司取药之责。所以这一家人也很可以代表四川茶馆的另一种形式。 我很喜欢这茶馆,无事时泡一杯“菊花”坐上一两个钟头,再要点糖渍核桃仁来嚼嚼,也颇有意思。里边还有一个套阁,小小的,卷起竹帘就可以远望对江的风物,看那长江真像一条带子。尤其是在烟雨迷离的时候,白露横江,远山也都看不清楚了。雾鬓云鬟,使我想起了古时候的美人。有时深夜我们还在那里,夜风吹来,使如豆的灯光摇摇不定。这时“幺师”(茶房)就轻轻地吹起了箫,声音极低,有几次我弄不清楚这声音起自何方,后来才发现了坐在灶后面的“幺师”像幽灵一样地玩弄着短短的箫,那悲哀的声音,就从那里飘起来。 有时朋友们也在“凤凰楼”里打打Bridge①〔Bridge〕指桥牌。,我不会这个,只是看看罢了。不过近来楼里贴起了“敬告来宾,严禁娱乐,如有违反,与主无涉”的告白以后,就没有人再去“娱乐”了,都改为“摆龙门阵”。这座茶楼虽小,可实在是并不寂寞的。 1943年 (责任编辑:副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