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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哥

优美散文2021-04-04116举报/反馈
老哥哥

选自《诗刊》1980年9月号,有改动。

臧克家老哥哥活了七十多岁,在我家劳动了五十多年。他二十几岁到我家作长工,论年纪比我曾祖父还略长,曾祖父以哥哥称呼他。我祖父、父亲都是从他眼底下长起来的,都叫他老哥哥。我也是这样。他姓李,没有名字,他是我家四辈的老哥哥,好像这就是他的名字似的,老哥哥叫起来多亲切、多好听啊。从我记事开始,老哥哥已经老了,但我听说他壮年的时候是一条铁汉子,干起活来像条牛。秋收季节,四斗布袋在他的肩头打挺。老哥哥为人非常和善,孩子们都喜欢他。老哥哥对我可真好呀,时常和蔼地带着笑容抚摸我的头,讲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给我听,我觉得天下的老人再没有比老哥哥更善良的了。

听说他的家就在焦家庄子,紧靠我们的臧家庄。可是,他从来没回过家,我也不知道他家里有什么人。他会说故事,虽然嘴并不巧,但故事对孩子的吸引力是强大的。我祖父小时候,央求他讲故事的时候总是说:“老哥哥,这时你对我好,长大了,我赚钱养你的老。”我父亲和我小的时候,也说着同样的话。可是,到了祖父当家作主的时候,他成了老哥哥的“四老爷”,老哥哥呢,却变成为他口中的“老李”了。我父亲成了“大相公”,我被称为“少相公”了。

我祖父为人十分严厉、苛刻,整天板着一张铁脸,不多说话,对老哥哥无情无义。在他眼目中,老哥哥成了一个吃闲饭、多余的废料了。老哥哥每次赶集回来,我看到他站在地下,向躺在**烟灯旁边的祖父报账的狼狈样子,心中难过,但不敢言。为了一个铜板对不起账来,或是为了买的鱼不新鲜,就得受无言的申斥,他已经神经麻木了,站在那里像一块木头。难受的是旁观的我。

他的工作就是赶赶集,喂喂驴,扫扫院子,七十多岁了,精力已经用尽,像一棵甘蔗,甜水给人家吮咂尽了,而今只剩一点残渣了。他有空就躺在小耳屋的炕上,冬天老人怕冷,喜欢个热炕头。老哥哥精神不济,身子一沾炕就打起呼噜来了。这个热炕头就是他晚年的安乐窝。可是,灾难就出在这个热炕头上。祖父持家时,我家经济已困难,冬天烧草是个大问题,老哥哥烧炕的几把草就牵连到祖父的经济核算。有一天,老哥哥烧炕不小心,把我小叔叔的一只鞋子烧掉了,祖父大动肝火,把老哥哥赶走了。老哥哥什么话也没说,也没哀求,也没争取留下。他收拾起衣物,一生的家当,只是一个小包包,工资结算,十二吊钱。他,辞别了他为之劳动了一生的别人的家,辞别了给了他温暖也给他闯了祸的热炕头,辞别了我这个小孩子,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一步一步地、艰难地移动着老迈的双腿,走上往焦家庄子去的小土径。我牵着衣角送他,流着眼泪送他,心里想,从来没听说老哥哥有家,也没见过老哥哥的家人来探望过他,今天,他一个日暮残年的孤老去投奔谁呢?后来,才知道,他有个侄子,为人忠厚,老哥哥去的,就是他侄子的穷家呀。此后的情况,那就不问可知了。

1929年,我在国立青岛大学补习班读书,祖父去世,我回家了,埋葬了祖父之后,我把老哥哥请到家里,和我睡在一个炕头上。这时,他已老态龙钟,疲惫不堪了。我原想和他谈谈往事,使他得到一点温暖,我对他,觉得比祖父还亲。我对他的这种真挚深厚的感情,也包含代替我的祖父向他深致歉意的含意。而他呢,过去的一切,全不放在心上,好像没有那么一回事似的。对于我的这种热情招待,反而觉得有点不安。他耳背,说句话像打雷,身子一沾炕便打起鼾来,夜间咳嗽,睡不宁帖①〔宁帖〕安稳。。我本想留他多住几天,与其说使他老人家得到一点享受,还不如说使我自己得到一点安慰。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起身告辞,我一再恳切挽留他,他纯朴而又真诚地说:“夜里咳嗽吐痰,叫你睡不好,我要回家。你待人真好啊,多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听了他的话,看看他的样子,我没法再留他了。临走,我把六块现大洋①〔现大洋〕银元。塞在他的手里说:“这点钱,你带着用吧。”我不说明,他会明白我的一点心意,这就是:劳苦了一辈子,不能光着身子入土,买副薄棺材板吧。他满脸激情,但只是“真是,真是”嘟噜了两声,这“真是”二字,代表这个敦厚老人的千言万语呀。我送他出了村,站在高处,看他一个人一步一步地下了坡,远了,远了。从此永别了,我的老哥哥!五年以后,我在临清中学教书,有一年暑假我回了家乡,听说老哥哥已经下世了。我一个人跑到焦家庄子去,找到了他的侄儿──一个朴实厚道的农民,让他带我到老哥哥的坟墓上去。在荒凉的阡〔阡〕指通往坟墓的道路。头上,一黄土,坟前连棵小树也没有,也没有一只鸟儿来这儿唱歌。老哥哥在人间活了七十多个年头,受了七十多个年头的罪,活着的时候,孤零零一个人,死了,孤零零一口坟。这是老哥哥的命运,也是封建社会、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农民命运的一个缩影呀。我回忆往事,在坟前徘徊又徘徊,心里充满了悲愤的情感。

老哥哥虽然不在人间了,却永远活在我的心上。

(责任编辑: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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