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肩上，行走

在大汗淋漓里，终于爬上了这座山。

这是离开故乡的道路上，最后一座大山了。路旁，两棵绿油油的树，矗立在湛蓝的天空里，洁白的云朵，飘浮在它们的耳际。

今天，阳光异样灿烂，捂在我身上，觉着有些刺肤的灼疼。满襟的汗，这时，更调皮了。路上还贴着后背与前襟，湿湿地浸透，使得热热的衣服紧紧地裹着我的身体，就像套着厚实的冬装，跳入热泉里游泳一样，特别的不舒服。

炙热的汗水，仿佛济南趵突泉的泉水喷涌，冲开贴背贴胸的衣服，汩汩地流淌。瞬时间，裤头湿了，裤筒也如被热水从里往外浇透了一般，另一种更强烈的不适感，让我想躲，想逃，想飞快地去寻找一块阴凉的地方，哪怕一点点也好。

儿子在我肩上，也受不了了。刚才在山腰的时候，还闹腾着，说看不到远一点的地方，吵着闹着要到我的肩上，骑我的马。骑上以后，更闹腾。一会儿大声喊叫：“爸爸，我看到了前面有蓬红色的花。”一会惊奇嚷嚷：“爸爸，我身边飞过了一只小鸟。”一会儿说：“爸爸，我比你高。”一会儿说：“爸爸走，我也走。”一会儿又说：“爸爸，我要站起来，去抓天上的云。”……

我将儿子轻轻地放下，让他在树的阴庇下欢快地跑。说也奇怪，这时山顶居然突然起风了。吹得树叶哗哗地响，吹得路边的草木趴着地皮忽上忽下地不停舞动。 父亲满头银发，也被山顶的风，吹得肆意翻飞。两只青黑色、沾满了泥土的裤管，在劲风中猎猎作响，露出的腿脚青筋暴突，瘦如柴草，似沟壑密布的皮肤上，缀满像被热油灼伤后留下的斑痕。山风劲吹，父亲削瘦的身子，微微叉开的双脚，稳稳地立在土地之上。父亲面朝故乡，迎风而立，似乎在眺望远处潺潺的小河，似乎在念想那座沉默在时光里的老屋，似乎在凝视山岭间如丝一样细弱、时隐时现的小路，又似乎在回味那些永远也抹不去的记忆。

风中的裤管与衣袖，还在猎猎地响，阳光下的满头白发，还在抖落着银光。而在我不觉之间，无情的岁月已经将父亲雕刻成苍老的模样。幸好，父亲的背，还挺得直直的，像山间直立的崖壁，也像我脚下这座厚重而伟岸的大山。

儿子吵着要骑他爷爷的马。我正想呵斥顽皮的他。父亲却轻巧地转过身子，一脸悦色，笑容绽开得宛若春池荡起的层层涟漪。似在回答我，又似在记起曾经无限的甜美：“乖乖孙，没事。爷爷喜欢。你爸爸小时候，就喜欢在你爷爷肩上行走。”

这话打开了我闸水般的回忆。是的，我的童年，几乎是在父亲宽大有力的肩膀上度过的。这些山，不知道爬了多少回。晚上过的时候，应该比夜空中的星星还要多吧?白天过的时候，应该比父亲洒在这条曲曲折折石板路上的汗珠还要多吧?

在半山腰，或者山顶休息的时候，父亲总会结我讲起祖父以及他自己努力生活，奋力拼搏的事情。

祖父没有文化，却非常喜欢唱戏。记戏文多了，也渐渐地认识一些字。在他那个年代，四村八寨的，也算得上“文化人”了。祖父一辈子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离村寨二十余里地的公社(现在乡政府所在地)，还是因为重病被人抬着去的。祖父对读书很重视，顶着家人和族人的巨大压力，送父亲读完了高中。

父亲读书也很争气。那时，全县只有一所初、高中学校，往返县城单边得走八十多里路程。父亲成绩特别好，曾经有很多次机会当干部，都没能去成。毕业后回队(村)，祖父很恼怒，甚至以“不唱戏”相逼，不准父亲生活在队(村)里。

后来，父亲到社办(乡镇)企业做事。祖父又咿咿呀呀地在台面上唱戏了，村里的人还讲祖父比以前唱得更好呢。

不久，祖父病重住院。正逢年关的时候，要父亲和叔叔把他抬回队(村)里。听到锣鼓行头一响起，祖父精神焕发地在戏台上连唱了三台戏，听戏的也欢呼雀跃地赞叹到深夜。带着彩妆，祖父回到家中，拉着父亲的手说：“我把你送出了大队(村)，现在唱了喜欢的戏。值了。你千万要把我孙崽送出公社(乡镇)啊!”说完，祖父满足地合上了眼。

有一次，送我去村外读书，在山顶短暂休息。父亲指着路旁的那两棵高大茂盛的树说：“这树啊，就像我们三代人。你祖父是深深扎在泥土里的根，我是从根上长出来的粗壮的干，你呢，就是干上生发的枝枝叶叶，记得要像树一样地向上生长!”

沉思中，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到了山脚，走在平坦的田园之间，眼前，一派秋收的金黄。

回望来路，远山无言，隐约于一片苍茫。而我却分明感到：过往的一座座山峰，无论陡峭与舒缓，无论高大与矮小，那都是祖父、父亲一架架宽阔、挺直、伟岸的肩膀啊!我昨天、今天和明天，都一直在上面走，行稳致远地走。

不，不止于我，还有我儿子、孙子……

想到这，我感觉到肩上沉重了起来，紧迫了起来。等儿子长大点，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就说：“你爷爷在你太爷的肩上，走出了村。你爸爸在你爷爷的肩上，走出了乡。你应该在你爸爸的肩上，走向比凤凰县城更远点的地方。”

虽然，幼小的他不会听明白，但是一肩一肩的接力，一代一代的传承。这样的事，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马虎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