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那桂花树下的萤火虫（散文）

　　 一
　　 昔日的老屋已经被挖掘机夷为平地，屋前小小的菜园里所有的菜一夜之间像玩变戏法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排排手腕宽的抓齿印……盛夏的早上，大虎的娘李玉兰用眼睛仔细地搜索昔日那棵高大的桂花树，这难道还用搜寻吗？那么大的树，有3米多高，三十多年的树龄，长得最茂盛的时候，整棵树遮去小菜园的三分之一。她只是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其实根本不用找——菜园东南角赫然留下一个簸箕大的土坑和几片孤零零的残叶，显然是被人挖走了。这棵树简直比她的命还要重要，早已融入了她潺潺汩汩的内心深处。自从两年前农村实行棚户区改造，李玉兰的老房子被拆了，土地暂时未征，拿着不多的补偿款买不到房子，只得在城里租房子住。隔三差五回到乡下打理她心爱的小菜园，其实也是为了守护那棵已经进入垂暮之年的桂花树。五年前，老伴走后，乡下的菜园和那棵桂花树成了她唯一的惦念。她叮嘱过老村长让拆迁队的人不要动她的树。现在竟然硬生生地被人给挖走了……
　　 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地望着那个深深的土坑，仿佛那是为她准备的坟墓。瞬间老泪纵横，她恨不得自己跳进去，埋了算了，一了百了。看着眼前的一切，她不禁想起那个短命的儿子小虎来。
　　
　　 二
　　 那是改革开放初期，农村已经包产到户。当时小虎才六岁，大虎八岁。那是一个鸟语花香的春季，小虎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棵桂花树苗，还没进家门就兴奋得大声嚷嚷：“妈，你看这是什么树？！”
　　 “这是桂花树，你从哪儿弄来的？不是偷来的吧？快送回去！”小虎的娘吃惊地看着儿子，果然是一棵桂花树，只比小虎高一个头。
　　 小虎从小树缝里冒出头来，眨巴着小眼睛说：“妈，我保证不是偷的。我帮阿成的妈妈扫院子，她送给我的。我知道你喜欢，我也喜欢。来，咱们把它栽了吧。”
　　 小虎的娘笑眯眯地说：“走！就种在菜园的东南角吧。”母子俩齐心协力将树栽好，小虎每天都去看一眼，定期给它浇水、施肥，它渐渐地长成了大树。
　　 一转眼，又是一年夏天。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一丝风也没有，只有知了在树上不停地唱歌，几只萤火虫打着灯笼绕着菜园里那棵桂花树飞来飞去，它们三三两两，忽明忽暗，若高若低，那么轻悄、飘忽，有时形成一排彩灯，有时像用夜明珠连成的一串省略号。
　　 那蓝莹莹的小光点，莫不是天上洒下的点点繁星吧？小虎就这样傻傻地看着。它们像调皮的孩子在不停地眨着眼睛。这些小精灵如柳絮一样轻，飘啊飘，在小菜园里跳起了娉婷的舞蹈，月光如水，平静柔和地洒在每一片叶子上，像铺上了一层薄纱，那么曼妙绰约。
　　 这边，小朋友们个个生龙活虎，喊声震天，围着晒谷场、屋前、屋后追逐嬉戏，有的笑弯了腰，有的笑得哈喇子流了一地，有的摔倒了，拍拍身上的土起来再追……大人们劳累了一天，也想休息休息，没心情去管他们，任其闹去，欢乐之声响彻整个夜空。
　　 “萤火虫，点灯笼，飞到东，飞到西……”有人唱起了这首儿歌。
　　 “走，去捉萤火虫！”小虎这一提醒，各位小淘气立刻安静下来了，目光齐聚那棵还不是很高大的桂花树下，一只只萤火虫屁股后面闪着荧光，真的太神奇了。他们一窝蜂似的跑过去。
　　 小虎的妈妈提醒道：“你们别踩了我的菜啊！”她的声音被孩子们的喊叫声湮没了。
　　 孩子们你一抓，我一挠，像在空中掏着雪花，把可怜的萤火虫冲得七零八落，吓得东躲西藏。七八个孩子围着桂花树转圈，叫喊声吓得树上的蝉都紧闭嘴巴，心儿怦怦直跳。萤火虫越飞越高，渐渐远去，孩子们一无所得，悻悻而归，只有小虎悄悄地留了下来。他静静地坐在桂花树下，双手并在一起呈水瓢形，像在河中舀水喝。
　　 桂花树上的蝉又开始唱起来，“知了——知了——”，唱着并不动听的歌儿，月亮被一层薄云遮住了羞涩的脸，天渐渐地暗了不少，起了一丝风。
　　 一只萤火虫飞回来了，停在桂花树的叶子上，尾部明亮得像个小灯泡，头和触角跟甲虫有点相似。它的触角在翕动，嘴巴拨弄着绿叶，细腿一划一划的，尾部一闪一闪的，在发光的须臾之间让人看清了它的真面目——真是一只可爱的虫子！小虎双手一动不动，希望它能眷顾自己这个瓢状的运动场。它起飞了，可不要逃走啊！小虎的心紧张得都跳到嗓子眼处了。
　　 进了，它进去了！它终于落到了小虎的手心里，小虎兴奋得嘴唇不停地抽搐着，想喊又怕吓跑这个可爱的小家伙。这次它薄薄的翅膀是张开的，尾部发出的亮光在手掌上形成了小光晕，中心亮得发白，四周呈淡黄色。他小心地合起了双手，透过指缝发现小家伙非常紧张，在狭小的空间里上下翻飞，拼命地挣扎着。
　　 “我抓了一只，快来看啊！”这时小虎才松了一口气，大声地喊了出来。看着他指缝漏出来的一丝亮光，大家半信半疑。
　　 “小虎，把它放了，要是飞进耳朵可不是闹着玩的。”妈妈李玉兰提醒道。
　　 “我不，我要玩。”
　　 小朋友们这回相信了，纷纷跑上去抢夺。在拉拉扯扯中，那只倒霉的萤火虫被捏死了。原先的光晕不见了，变成了点点“荧粉”，许多人的手上都沾着一点儿，还发着光，激动得乱喊乱叫，仿佛“群魔乱舞”。小虎的心似乎在滴血，气得将他们推得东倒西歪，冲他们喊着：“你们赔我的萤火虫……”
　　 “切，不就一只萤火虫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给你抓一只。”阿成哥不屑一顾地说。
　　 小虎不听劝，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个没完没了。
　　 没一会儿，阿成真的捉来一只萤火虫，小虎接过来马上将它放了，说：“它都死了，赔有什么用？”
　　 从此，那棵桂花树下，只要出现了萤火虫，他都会去静静地欣赏，不再抓它们。
　　
　　 三
　　 可是，那次意外彻底将母亲的心击碎。
　　 一到中秋，白天，小菜园里那棵桂花树上便开满了无数的金黄色小花，花瓣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细细的，碎碎的，好像无数的碎金撒满树冠，满眼金光；又如一颗颗黄色的小星星借着耀眼的阳光一眨眨的，神采奕奕，晶莹剔透，让人一看就生爱慕之心。远远看去，一簇簇，一串串，千姿百态，美丽妖娆，一阵风吹来，花瓣就轻飘飘慢悠悠地往下落，纷纷扬扬……
　　 到了晚上，则是另一番景象。那天晚上，月亮仿佛用圆规画出来的，特别圆。月亮的小脸，粉嘟嘟的，可爱极了。全家人围坐在屋外小小的木桌旁，分享着香甜的月饼，欣赏着皎洁的月亮，讲着蟾宫的故事。
　　 忽然，一只萤火虫飞来了，停在桂花树上，一闪一闪的，它点亮了小虎的眼睛，像往常一样不声不响去跑过去，静静欣赏它，与它在心里对话：
　　 “你好啊！你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从天上来，来欣赏这里的桂花。”
　　 ……
　　 “你在跟谁说话呢？”妈妈好奇地问。
　　 “没有，跟萤火虫说话。”
　　 微风吹来，花瓣轻轻地拂过细嫩的脸庞，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直透肺腑，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整个身体，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花香，不禁伸手去揽过一枝，轻轻一弹，惊动了可爱的小精灵，它慢慢地向小河边飞去……忽然每家每户的灯都灭了。在外赏月的人一片唏嘘。
　　 “小虎上哪儿去啊？”母亲李玉兰叫住了小虎。
　　 “去追萤火虫玩。”
　　 “回来，刚才停电了，你们俩谁帮我去买两根蜡烛回来？”李玉兰吩咐了任务，“要不你们兄弟俩一起去？”
　　 “我不去，我怕鬼。”大虎说。
　　 “我愿意去。”
　　 “你不怕吗？”妈妈吃惊地问。
　　 “我不怕，我有萤火虫相伴，再说了路也不远。”
　　 “那你小心点儿。”
　　 小虎哼着歌儿，骑着父亲“解放牌”自行车踉踉跄跄地出发了，一路上还真没见到什么萤火虫。其实到了秋天它们已经走向没落，但是在小虎的心中，它们永远是鲜活的。
　　 这一走，小虎再也没有回来。一个开拖拉机的师傅找到了他们家，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小虎回来时，经过一个下坡的时候，发现对面“嗵嗵嗵”来了一辆拖拉机，惊吓之余去捏前后刹，结果后刹失灵，车子直接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脑袋直接撞到了路边有尖利的石子上，鲜血汩汩地往外流。
　　 小虎坐在地上，大脑还很清醒，对汪师傅说：“我没事，请叔叔去我家跟我妈说，我很想她……”开拖拉机的汪师傅也是本村人，一会儿就找到李玉兰，当他们返回时，小虎失血过多，已经没气了，地上流了一摊血，血都渗到岸边的排水沟里。
　　 那一晚，小虎的尸体就摆放在他心爱的桂花树下，母亲的泪流干了，声音沙哑，念念叨叨地说：“儿啊，是妈对不起你，不该让你出门啊！”
　　 父亲也坐在角落里生闷气，用拳头不断地敲击自己的脑袋：为什么不修车？为什么自己不去？为什么让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在马路上骑自行车？……
　　 小虎买来的两根白蜡烛一左一右，插在尸体两边烛台上，孩子的脸上看上去没有任何痛苦，嘴角还带着微笑。也许，他在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看到了萤火虫，看到了妈妈，看到了家人……
　　 李玉兰每当想念小虎的时候，就在那棵桂花树下坐一坐，有时也有一只萤火虫飞到她的耳边，与她喁喁细语，在叙说着三个人之间的秘密……
　　
　　 四
　　 今天，这棵情系小儿子的桂花树不见了。究竟是谁做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呢？这棵树的失踪，令李玉兰的心都碎了，这个世界上她还有一个亲人，就是大虎。可是他很忙，总见不到人影，有时想跟他说说话都没有时间。如果她的小虎还在……可是一切都晚了。
　　 李玉兰坐在土坑沿上，她打算在这里赔小虎一晚，就像上次出事的那天晚上。夜幕已经降临，以前人丁兴旺的村子，拆迁后现在只剩下她一个踽踽独行的老人。这里没有屋子，只有杂草、矮树、野兔和野猪的身影。老鸹“啊——啊——”地叫着，矮树上的蝉仍然“知了——知了——”地叫着，几只萤火虫闪着荧光，搜寻了几圈后，最后黯然离去。
　　 “咦？你们……”老人望着渐渐远去的萤火虫欲言又止。
　　 第二天，老人去了，眼角挂着泪痕，倒在了树坑里，这回可以与小虎团聚了。原来的村民听到消息赶来见老人最后一面。村长、乡长，还有那个开挖土机的司机也来了。大虎在已经死去的母亲面前长跪不起，嘴里念叨着：“妈，是我对不起你。”一张纸从怀里飘落下来，上面写着：
　　 “关于卖掉屋前桂花树的协议……1000元……”
　　 上面还有大虎清晰的签名。
　　 夏风呼呼地刮着，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那棵被人们移回来的桂花树，在风雨中瑟瑟地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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