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石子馍，氤氲着岁月细碎的温暖（散文

　　 一
　　 “小石子在面饼上烙出褐色的环形山”，这是大型美食记录片《风味人间》对陕西石子馍生动有趣的描述。似曾相识的画面，仿佛是落在心湖一颗小小的鹅卵石，荡起一层层涟漪。石子馍，浸染着时光的气味，仿佛从记忆深处渐渐苏醒出来，氤氲出细碎的温暖。
　　 石子馍，又被称为干馍、沙子馍、饽饽等，老家有打石子馍的习俗，土地包产到户后，几乎每家都要做石子馍。六月，小麦成熟，当父母将新收回的麦子全部晒干，倒满圆柱形的麦囤时，就像刚打完一场胜仗，丰收的喜悦溢于言表。过不了几天，爸爸用架子车拉着两袋麦子去磨坊了。
　　 “爸爸，是不是打石子馍呀？”看着爸爸将两袋雪白的面粉倒进面缸里，我忽然想起往年家里大致这个时候打石子馍。
　　 “你想吃吗？”爸爸嘴角上扬，我也抿嘴一笑，点点头。知我者，老爸也。
　　 “那明天咱们打石子馍喽！”爸爸拉长了音调。
　　 “我做梦都想吃石子馍呢。”我眉开眼笑，掸掉爸爸衣服上的面粉。
　　 石子馍，满满都是干货，看起来虽然不太起眼，但费面，做起来比较麻烦，不过家有余粮，心中不慌，即使忙点累点，家人也乐在其中。烙石子馍，得先准备好石子。爸爸提前去泾河滩捡蚕豆一般大的小石子，形如鹅卵石，而且大小一致，黑色最好。妈妈将带回家的石子，清洗干净，晾干，用清油炒过，变成了油光发亮的乌色。
　　 多年后我才知道，石子馍，作为陕西关中地区的一道特色美食，烙制方法比较古老，具有明显的石器时代的“石烹”遗风，因而被称为食品中的“活化石”。从古到今，做石子馍的有千家万家，但在历史上有过精彩瞬间的当属泾阳石子馍，在清代时就很有名了。我从小生活在泾阳，能亲眼目睹石子馍的打制过程，享受到石子馍的独特美味，何其幸也。
　　 夏天热，选择雨天烙石子馍再合适不过了，一是天气凉快，二是大人不用下地干活。妈妈和面时，加入清油、盐和鸡蛋，花椒叶和茴香绝对不能少，这样，烤制出的石子馍香气四溢，酥脆可口。爸爸烧锅，待石头受热均匀，奶奶铲出一半石子放到另一个锅里保温，妈妈将又薄又圆的轻微发酵的馍胚摊平在石子上，面饼一经和滚烫的石子相互碰撞，便会散发出令人愉悦的香气。奶奶迅速将另一半石子平放在面片上，使其慢慢上焙下烙而成。风箱的“啪啪”声，夹杂着廊檐滴滴答答的雨声，和着家人的欢声笑语，犹如一首悦耳动听的旋律，氤氲出温馨祥和的动人画面。
　　 不大一会儿，空气中弥漫着石子馍熟透的香味，它扑鼻而来，我猛吸几口，香气沁入五脏六腑。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厨房。看见奶奶用铲子正在拨开石子，用筷子夹出石子馍，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奶奶，是不是很烫，我来吧。”看着奶奶有点手忙脚乱，我想帮她。
　　 “小孩子细皮嫩肉的，可不敢乱动啊，烫伤就不得了！”奶奶胳膊向后伸，急忙制止我靠近。
　　 看到案板上金黄的碗口大的石子馍，凹凸不平，就像布满脚窝的河滩沙地，又好比村口那条通向地里凹凸不平的土路。它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我恨不得立马拿起来吃，美美地过把瘾。
　　 “别急，太烫了！一会儿凉了又酥又脆才好吃。”奶奶提醒我，眼角的笑容就像张开的小扇子。我只好趴在案板边，不停地咽着口水，等着石子馍慢慢变凉。长大后，我才明白，刚出锅的石子馍稍微有点软，将其放凉，口感才至臻至美。
　　 “可以吃了。”奶奶掰了一小块，尝了一口。
　　 我拿起盘子，装上几个石子馍，走出厨房，喊来弟弟，一起坐在炕桌旁，你一口我一口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弟弟吃得很快，我一个没吃完，他已经啃掉了两个，还不停地打嗝，逗得我“咯咯”笑个不停，没想到我也噎住了。妈妈赶紧端来温热的开水，让我俩喝下。
　　 “吃那么快干嘛，没人和你抢。看看脚底下，太浪费了，知道不？”妈妈指着弟弟脚底下的碎渣渣，然后唤来卧在墙角小黄狗，小黄狗似乎早已闻到石子馍的香味，妈妈的话音刚落，它就呼地站起来，朝这边迅速跑过来，弟弟赶紧拿起凳子躲开，让狗狗尽情享用“美餐”。
　　 从那以后，弟弟每次吃石子馍，用双手托住或直接将盘子放在胸前，细嚼慢咽。
　　
　　 二
　　 老家人六月打石子馍，一方面为了庆祝丰收，另外，为“看忙罢”准备礼品。忙罢忙罢，顾名思义，就是农忙结束，“看忙罢”意味着六月农忙结束后人们走亲串友，相互交流，期待来年庄稼取得更大丰收。“看忙罢”时，石子馍不可或缺。
　　 去舅舅家“看忙罢”很有意思，因为妈妈姊妹五个，加上舅舅还有三个女儿，亲戚阵容强大，场面热闹非凡。亲戚提前约好日子。到了那一天，妈妈早早起来，收拾完毕，拿石子馍必不可少的。妈妈带着我和弟弟，稳稳地踩着自行车。田野里的玉米苗舒展着绿油油的叶子，微风轻拂，轻轻摇摆，点头微笑。路两边高大的白杨树就像两排齐刷刷的哨兵，笔直挺立，洒下一片阴凉。有风吹过，树叶“哗啦啦”作响，发出了清脆爽朗的笑声。穿行其间，让人心旷神怡。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经过西柳村，几棵大柳树在明镜般的池塘的映照下，尽显婀娜妩媚之态，一群鸭子在水里悠闲自在地游来游去。
　　 “风吹着杨柳嘛刷啦啦啦啦啦啦，小河的水流呀哗啦啦啦啦啦啦……”眼前的美景让人陶醉，我不由得唱起了《回娘家》。
　　 “姐，这里好像没有小河，是池塘好不好。”弟弟忽然打断了我的歌声。
　　 “不管是池塘还是小河，关键是去舅舅家高兴。”我不以为然地解释道。
　　 “是我回娘家好不好。”妈妈听后乐了。我有点不好意思，不再做声。
　　 “只要心里高兴，想唱就唱吧。”妈妈鼓励我。我又放开嗓子，和妈妈一起唱了起来。
　　 舅舅家就像过年一样，亲戚到齐以后，院子里沸腾了。亲戚们将舅舅家从前到后看了一遍，就像领导检查工作一样，看舅舅家有什么新变化。
　　 “盖了一排石棉瓦房，养了一群鸡。”
　　 “买了一台新电视。”
　　 ……
　　 转完后，舅舅和亲戚们一起坐在开间，喝茶聊起了家常。
　　 过了一会儿，大表姐端出了一碟石子馍，“这是我家烙的石子馍，大家尝尝味道咋样？”
　　 “味道是甜的，挺特别。”妈妈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我感觉挺好吃的，从来没有做过甜味的石子馍。”大姨笑着说。
　　 “没有椒盐味的好吃，不香，瓷实得跟砖头一样。”二表姐和大表姐毕竟是亲姐妹，说话毫不客气。
　　 “我家的石子馍最好吃，这个不好吃，我的小牙差点被崩掉。”弟弟吃了一口，又吐了出来。童言无忌，弟弟的话逗得大家开怀大笑。
　　 “去去去，不爱吃我还不愿意给你吃呢。把你家的石子馍拿出来，让大家尝一下。”大表姐故意用话呛弟弟。
　　 没想到弟弟“咚咚咚”跑到舅舅屋里，取来两片石子馍，递给大表姐，神气十足地说：“这是我家的石子馍”。
　　 大表姐只好“笑纳”，掰一块咬了一口，然后伸出大拇指，连声说“好吃！好吃！”，又一一分给大家。
　　 “我没说错吧？我奶奶和我妈妈做的石子馍就是好吃！”弟弟趴到妈妈背上，冲着大表姐做鬼脸。
　　 然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起做石子馍的窍门。看来，不管做什么事，要想做到极致，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把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三句话不离本行，农家人喜欢谈论农业生产。难得聚在一起，吃饭时，大家兴致勃勃，免不了提及夏忙的收成。
　　 “我家麦子今年总体上还行，就是苗稠了，成熟期天刮风，一亩麦倒了，但不影响产量。只是收割麻烦，只能用镰倒割倒，累人。”大表姐喝了一口水，似乎还在回味割麦的情景。
　　 “以后种麦留苗要稀，开春后，我用耕牛耙地，苗刚刚好，麦子没有倒，产量也比较高。”二姨夫做事细致，是种庄稼的行家里手。
　　 “听说小偃六号小麦抗倒伏，产量高，今年我想种一些。”舅舅说完缓缓站了起来，拿起茶壶给亲戚添加茶水。种庄稼，信息也很重要。
　　 “我爸说得对，我家油菜原来不怎么样，去年隔壁的油菜长势喜人，大丰收。我问了才知道，原来人家换了油菜新品种。于是，秋季我如法炮制，买了两包新油菜种子，今年油菜不仅个头高，而且结荚繁，产量高。”二表姐现身说法更能打动人心。
　　
　　 三
　　 夏天的傍晚，云霞满天，好似仙女撒下一件美丽的衣裳，映照着泾河水，水波荡漾，金光闪闪。夕阳中的北山凝重而巍峨，隆起的山脊被涂抹上一层淡淡的金黄。一群羊儿在河滩悠闲地吃草，天色已晚，羊儿不停地东张西望，看来它们已经吃饱。我和小伙伴们拽着羊，爬坡回家。微风轻拂，清凉舒适。
　　 “笑意写在脸上，哼一曲乡居小唱，任思绪在晚风中飞扬，多少落寞惆怅都随晚风飘散，遗忘在乡间的小路上……”一路歌声，一路欢笑，不知不觉上了坡。石榴开花，各回各家。快到家门口时，羊儿就像兔子一样跑得飞快，我只好松开手，随它撒着欢儿。
　　 奶奶刚好从家里出来，看见羊儿，喊了一声“咩咩咩”，羊儿乖乖停下来，奶奶赶忙捡起羊绳，走在前面，羊儿顺从地跟奶奶身后，走进后院。我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门墩上。奶奶拴好羊，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一串艾草走了出来。奶奶将碗递给我，“天热，喝碗白糖水。”我接过碗，一口气喝完，瞬间清甜凉爽的滋味流遍全身，这碗白糖水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好喝的饮料。
　　 奶奶将艾草点燃，一股青烟袅袅升起，艾草味顿时飘散开来，奶奶开始熏蚊子了。我忽然感觉肚子好饿。“奶奶，有没有吃的东西？”
　　 “厨房没啥吃的了，奶奶给你取好吃的，你等着啊。”奶奶略有思忖，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我想笑没敢出声，有些纳闷：奶奶今天很神秘，也不透露什么好吃的。正在绞尽脑汁地猜想，只见奶奶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瓷盘，仔细一看，原来上边放着两片石子馍。
　　 “奶奶，你啥时候烙石子馍了？”我喜出望外。
　　 “这是上次为看忙罢做的，我留了一些，以防不时之需。你现在饿了，我拿两个给你垫垫肚子。”奶奶笑语盈盈，将盘子递给我。
　　 “奶奶，你也吃一块，”我站起来，拿起一片递给奶奶。
　　 “奶奶不饿，你赶快吃。”奶奶没有接，笑眯眯的样子，就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发明石子馍的人真了不起！它既好吃，还能长时间存放。”我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石子馍。
　　 奶奶取了凳子，坐在我身边，说：“石子馍是怎么来的呢？听你爷爷讲，在唐代，黄河岸边有个大荔县，那儿的人比较争强好胜，每到口角相争，僵持不下时，就要投诉官府打官司，双方都怕官司打输坐牢挨饿，所以提前准备好石子馍拿着。其实，石子馍才是真正的“干粮”，油酥咸香，经久耐放。后来，石子馍成为当地进献皇帝的贡品。”
　　 “姐，你吃啥呢？给我也分一点。”正在对门玩老鹰捉小鸡的弟弟突然一下子飞到我前面，吓我一跳。
　　 “你长着警犬的鼻子呀，一下子闻到了香味。”我戏谑道。
　　 “我的眼睛尖呗！”弟弟伸手就要拿我碟子里的石子馍。
　　 “奶奶给你另取，你姐姐刚放羊回来，饿得很。你刚才不是吃菜夹馍了，咋又饿了？”奶奶摸了摸弟弟的脑袋，拉着弟弟进了家门。
　　 “奶奶，我也喜欢吃石子馍，您不知道啊？！”弟弟细声细气，还撒娇呢。
　　 “奶奶知道，给你留着呢。”奶奶看见弟弟腻歪的样子，笑得合不拢嘴。
　　 “这是老猫给小老鼠攒下的。”对门五奶奶摇着芭蕉扇，笑着走了过来。我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将石子馍渣渣喷了一地，呛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五奶奶，猫和老鼠在哪儿？”弟弟回头问了一句，让所有人又笑作一团。
　　 “猫和老鼠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五奶奶也够幽默风趣的。
　　 “娃们正在长身体，留着给他们多吃点，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我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甜。”奶奶陶醉其中，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
　　 “都一样的。我那几个孙子虽然不和我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只要我有好吃的，就叫他们过来。他们也喜欢来，惠上个月看忙罢拿了一袋石子馍，给孙子们分了一半，让他们拿回去吃。”五奶奶提起自己的孙子，也有说不完的话。
　　 繁星点点，就像一颗颗闪闪发光的钻石，萤火虫提着灯笼，在花丛中忽明忽暗捉着迷藏。坐在大门口，依偎在奶奶身边，一边吃着石子馍，一边听她老人家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多么美好的夏夜啊！
　　
　　 四
　　 时光向前，岁月凝香。
　　 现在，不仅可以用传统方法烙石子馍，而且还可以大规模制作，供市场出售。圆圆的石子馍，有大有小，口味多种多样，有油面夹心的，茴香味的、椒叶味的，还有甜味的等等。由于石子馍营养丰富，易于消化，适合老人和小孩以及肠胃不好的人们食用。加上石子馍轻巧，携带方便，所以成为馈赠亲友、出门旅行的上佳食品，为人们所喜爱。最重要的一点，石子馍像方便面一样存放时间较长。
　　 随着人们生活水平地不断提高，萌发出新的石子馍吃法，可以掰碎泡在油茶里，干湿溶和，大大增加人的食欲。也可以中西结合，变成开放式三明治，放上小菜，立马成为聚会时舌尖上独特的美味。如果抹上不同的酱料，就会扑捉意想不到的惊喜。
　　 “妈，我想吃石子馍了。”早上起来，女儿睁开眼睛对我说。
　　 “真是巧了！妈妈昨天下午出去，街上有人卖石子馍，顺便买了一袋，在橱柜里，你去拿吧。”
　　 昨天下午，当我步行到公园，刚踏进公园大门，忽然一句清脆响亮的吆喝声飘进耳朵：“石子馍，新鲜美味的手工石子馍！”回头一看，一位大姐骑着装有石子馍的三轮车停在公园门口，这一声吆喝很有吸引力，立即勾起了我的馋虫，“手工”二字不由得让我回想起儿时家人烙石子馍的情景，那温暖的一幕永远铭刻于心。我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大姐的三轮车，生怕她忽然转身骑车离去。
　　 女儿用盘子托着石子馍，递给我一块。
　　 望着外皮色泽焦黄，石子烙下的坑洼小山，轻轻一口地咬下去，只听见“咔嚓”一声，石子馍应声裂开，酥脆夹裹着咸香，萦绕在唇齿之间，迅速遍及全身每一个细胞。
　　 佐一杯清茶，衔一口酥脆，石子馍，鲜香可口，余味悠长，氤氲着岁月深处细碎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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