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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枫】酒的记忆(散文)

优美散文2021-04-03121举报/反馈

【丹枫】酒的记忆(散文)
   暑来无事,大早起,躺床上刷朋友圈。恍惚间,忽有短信跳出,邀酒楼小叙。细看,是数十年未见的未了兄,真是喜出望外。未了兄是我大学时的班长,当年,他是第一个邀我正式喝酒的人。
   说正式,意思是之前曾有过喝酒的经历,准确地说是孩童时代,但严格意义上讲,那酒喝的,并不怎么光明。
   我八九岁时,正值公社化时代,又是文革期间,运动接着运动,批斗连着批斗,大串连,讲用会,抓革命,促生产,男女老少整天忙,家里就是没余粮。一个字:穷。想穿衣得有布证,想吃饭得有粮票,想吃肉得有肉票,想吃油得有油票,就连日常用的火柴、肥皂、洗衣粉,也得要票。据说城里人上茅房还要票,这在农村是难以想象的。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山岭坡岗犄角旮旯哪里没有方便之处,还用掏票?可怜城里人,不知哪辈子作了孽,生生要给憋死啊!但村里的“万事通”二木愣坚持说实有此事,并且说在北京某个地方放屁也得领导点头,让人觉得更加不可思议,比较来比较去,还是农村社员最幸福。
   孩子们对票啊证的并不关心,对具体的吃喝之事却格外敏感。批判刘邓陶时,我清楚记得,有人在大会上讲,刘少奇一家人生活腐化,每天清早起来都要吃油条。十分震惊。天哪,对吃糠咽菜的劳动人民来说,这该是多么奢侈多么腐败的生活。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不是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吗,我让你天天闻臭气。于是,许多人家就把他们的纸扎像放到茅房里。但后来又听说,某大官天天喝牛奶,某大官顿顿有茅台,还有许多大官每天吃的小米土豆都是从专门开辟的农场用火车飞机运来的,不用化肥,不洒农药,没有导致疾病的种种细菌,等等,就如同天方夜谭了。这样的生活,也只有在旧戏里那些帝王将相才有,现在是啥时代?红色江山万年长,人民当家作主人,还会有这事?老村长吴连才辟谣说,看看我们的红太阳,他老人家穿的裤子都是补丁摞补丁,怎么会腐化?那些腐化现象,都是不得民心的官僚才会有,见不得天日的,混不了多久的。像刘青山张子善,资格老又怎样?照样给枪崩了。
   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一个夏天光脚丫、冬天没袜子穿的山里孩子,居然能喝到酒,你自然不会相信。
   不客气地说,我小时候的许多糗事,都是伴随着发现而产生的。斑斑劣迹,在过去的文章里曾有过披露。没有发现,就没有神秘感;没有神秘感,就没有尝试的欲望;没有了欲望,自然会少去一次又一次的损人害己自讨苦吃千夫所指丢人现眼。这既是惨痛教训,也是经验之谈。
   忘记是哪一天了,我突然发现家里有酒,还是人们常说的老白干。当时兄弟姊妹四个,正是光吃饭不挣工分的年龄,父母是社员,每天下地,屁股蹶得比头高,哪里喝得起酒?就是在村里,也没听说谁家有条件去买酒喝。这老白干,是父亲做药引子用的。那时候父亲正值壮年,有一颗要当医生的雄心。他常说,不为良相定为良医。从田里归来,他喜欢捧着《汤头歌诀》《土单验方》《药性白话解》之类的医书看,还喜欢捣弄草药,晒棚上经常晾着他采集回来的蒲公英、车前草、刺角菜、鬼圪针苗之类的药草,熬出来免费给别人用。在他配制的丹丸汤药里,常常要用到酒。当然不光是酒,还有红糖、姜汤、葱胡、芫荽根须之类,有一回说要用童子尿,喊住我,不知为啥当时我犯了牛脾气,兜着裤带就是不配合,最后讨价还价,他用一大勺红糖换了我小半碗黄尿。在他的药引子里,也就是红糖,对我有吸引力,不然,就是尿墙缝里,我也不会给他。至于那瓶老白干是啥味道,一直是个谜。
   好像有人说过,“喝了老白干,赛似活神仙”。我从此铭记在心。听老人讲殷纣王的宫殿里有酒池,他高兴时会大喝七天七夜,吕洞宾能喝千杯不醉,还听说有个叫刘伶的,从杜康家酒店经过,见门上有对联:“猛虎一杯山中醉,蛟龙两盅海底眠”,横批是“不醉三年不要钱”。他不以为然,上门打赌。哪知三杯下肚,便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回家去,一醉三年。三年后,杜康到刘伶家讨要酒钱。刘伶媳妇说:“丈夫已死去三年,原来是喝了你家的酒,俺要和你打官司。”杜康笑道:“刘伶未死,是醉过去了。”媳妇不信,到墓地,打开棺材一看,刘伶醉意已消,刚醒过来。他睁开睡眼,伸开双臂,打了一个大呵欠,吹出一股喷鼻的酒香,得意地说:“好酒,真香啊!”这个故事最吸引我,想着那满嘴香味呼呼大睡的感觉一定美妙。于是,在一个夏日的中午,趁家人熟睡,我开始了人生中新的一次冒险。
   那天十分炎热,天地像蒸笼一般,树叶蔫了,石头白了,小鸡停止了追逐嬉戏,卧在花阴凉里打盹,知了在空中热啊热啊地狂噪,吵得人心烦。屋里的土炕,因为有跳蚤,浑身起疙瘩。母亲用老办法,在竹席下洒上六六粉,那小东西似乎产生了抗力,依然能从席缝里蹦出,咬得全身痒痒。头顶还有蚊子在嗡嗡盘旋,令人头皮发麻,哪里还睡得着觉。烦燥中,我突然想起饭棚里的老白干来,不是说喝了它赛过活神仙吗,神仙是啥人,我想到了那个背着酒葫芦腾云驾雾的铁拐李,那个酒后能吟出一百首诗来的李太白,还有那两个下了一盘棋世上过千年的白胡子老头,特别想尝试一下这酒的神力。于是,看哥弟两人都已睡熟,便装模作样去上茅房。
   因为我家在村西的半坡上,周边就是山野,荆棘遍布,杂草丛生,有许多闲置的荒地,故院子也向前拓展得很大,比平常人家要长一倍还多。茅房在院子西南角,实际就是个乱石垒墙围起来的茅坑,留个入口,没顶,也没门。要到茅房必须经过猪圈,猪圈在西边的土崖下,面积比其他人家的也大,垫满了黄土和树叶,因为有臭气,平时除了倒猪草,我很少靠近。那猪已一百多斤,肥头大耳,脾气日怪得很,一见来人便以为有吃的送它,会兴奋得摇头晃脑哼哼乱叫。我怕惊着它,踮起脚尖绕行。但见它斜卧在墙角阴凉处,听到动静,耳朵微微耸动一下,眼睛半睁,瞥了我一眼,也许是天气太热懒得动弹,也许是正在睡觉做着好梦,总之满脸厌烦的样子,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这个猪八戒,目无主人,要是在平时,我准会拿棍子敲它,但此时此刻,我只有感谢的份了。过了猪圈,是苹果树,树旁有母亲点种的两畦茄子和萝卜。茄子黑紫,萝卜正青。走至茅房入口,从并排生长的几棵香椿树后闪过,避开父母房间窗户的视线,向东绕去,大约二十余步,便拐到了饭棚前。我知道,那酒就在棚里,只要进了门,就可以尝到那传说中的滋味了。此时的激动,你是根本想象不出来的。
   农村的饭棚大都搭在院里的边角地带,多为一间,土墙草顶,比较简陋。我家也是如此。太阳当空照着,抬头望有点发蓝,棚檐的麦草白光一片,好似黄土墙镶上了银花边。我的影子在脚下融化成一个黑圈,像是踩着一片厚厚的煤渣。烈日下,我蹑手蹑脚走到门前,轻推一下,“吱”的一声,像拉警报一般,吓得我触电般收回了手,回头张望,侧耳倾听,见没动静,于是擦汗,屏息,待心跳减缓,继续推。每“吱”一声,便停一下,任心脏咚咚乱跳,任虚汗滋滋漫流。村里的大喇叭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母亲也常教训我,只要功夫深,铁梁磨绣针。一点不假。也不知那木门响了多少次,我的心跳了多少回,脖子上的汗抹下多少把,总之,由于那神秘的诱惑,我终于从门外钻进了门里。
   这里是母亲劳作的空间,我每天除了玩就是吃,还真没有研究过里面的环境。一边是青砖垒砌的锅灶,张着黑乎乎的大口,里面有厚厚的白灰;灶旁有长长的风箱,发乌的拉柄,箱顶扔着盒工农牌火柴;风箱前是半桶清水,煮饭用的;水桶旁有堆玉米芯,引火用的;锅盖半掩着,里面有喝剩的面汤,上面浮着层嫩嫩的面油。另一边是长长的石板平台,放着蒸笼、碗筐,还有厚厚的面板,上搁瓷盆、升子、菜刀、檊杖等用具;靠里的土墙是凹进去的橱柜,半人多高,用纱布帘挡着。拉开布帘,可以看到三四层隔板,上面摆着油瓶、醋瓶、盐罐、酱罐,还有许多不知装有何物的茶缸、茶碗、纸盒、纸包,可以说,饭棚里所有重要的东西全在这儿了。我的眼睛在格子间飞速地扫瞄,搜寻那曾经见过的宝物。那是个透明的玻璃瓶,瓶底泛着绿光,有银白色的铁盖,瓶肚上贴着商标,写有老白干三个红字。当时我刚上小学,识字不多,但对这三个字却印象深刻。很快,鲜艳的红字跳入眼帘,在最上层立着,似乎在向我招手致意。我的兴奋之情真是难以言表,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谁知隔板太高,踮起脚尖依然够不着,只好从门后寻个草墩,踩上去,还是不够高,又爬上平台,才抓到手中。那瓶子里的酒基本上是满的,酒色清澈,透过商标上方的间隙,能看到瓶子另一边手掌的纹路。瓶盖扣得很死,用指甲抠半天,没动静,只好用牙撬,啪的一声,开了,只觉一股奇妙的香味扑鼻而来,浓浓的,柔柔的,似乎有一种在药铺里打针时擦棉球的感觉。我顾不得许多,坐在平台上,抱着瓶子,仰起脖子就是一大口。没想到啊,真是做梦也没想到,随着咕咚一声,喉咙里顿时像燃起冲天大火,烧得我啊的一声双脚跷到了天上,想大哭、大喊、大嚎、大叫,但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母亲的巴掌父亲的老拳,还有哥哥弟弟妹妹侧目而视的表情,顿时住了嘴,捂着嘴巴憋着气,在饭棚里轻声地啊啊呵呵嘘嘘呀呀地转圈。那团火很快扩散,如一条生猛的巨蛇横冲直撞,钻入胃,钻入肺,钻入肝胆,钻入心脏,翻江倒海,上下飞腾,身上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燃烧,好像有大把的嘀嘀筋被引着了,有上千根火柴被擦着了,有成束的香头在狂戳乱点,要把我烫糊、烤焦、化为灰烬。我的脸滚烫滚烫,脖子里湿漉漉一片,眼中溢着泪花,心里有千般痛苦万般后悔,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我极力地
   回忆着,那句赛似活神仙的话是在哪听到的,是哪个鳖羔子说的,日他祖奶奶,真把老子坑死了。但脑海里一片混沌,早已分不清哪里是南哪里是北了。
   一口酒下肚,瓶子里明显浅了许多。为了不被父亲察觉,我灵机一动,用汤勺从桶里盛出半勺水,灌入瓶中,扣好盖子,物归原处。又将头探入桶里,咕嘟嘟喝了半肚子凉水,感觉身上好受许多,嘴里酒气也闻不到了,才悄悄溜出饭棚,绕回茅房,装模作样地走出,大摇大摆地返回。此时,日头像被钉在了天上一动不动,知了正叫得歇斯底里,几只蜜蜂在茄子花上轻舞,瞥一眼那猪,正睡得跟死去一般。
   第一回偷酒喝,想体验神仙之乐,结果得到的只有痛苦。当时就发誓,叫爹叫爷也不去动那鬼瓶子了。它的厉害赛过葱,赛过蒜,赛过辣椒和芥茉,威力如同黄色**,如同手榴弹,一旦沾上,五内俱焚。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预料。隔了一段时间,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中了魔似的,我又靠近了它。趁人不注意,熟练地用嘴撬开瓶盖,快速喝一口,再灌入同量的水,放归原处。不过,接受第一次教训,我喝酒的方式有了重大改进,不敢再大口焖了,而是轻轻抿一小口,那感觉,温温的,润润的,微辣,微香,微微的小刺激,没有了最初的痛苦,代之以莫名的兴奋和快感。尤其是到了冬天,朔风呼啸,天寒地冻,轻抿一口,身上便有了股热烘烘的感觉,像是走近了火炉,添了件棉袄,脚趾缝里也暖和起来。心想,那句赛似活神仙的话,肯定是穷人说的,而且是冬天里没有衣穿冻得打哆嗦的穷人。想到此,好像突然找回了记忆,说那话的人,不就是放羊的光棍汉赵老六吗!
   普天之下,我认为母亲是知我最深者。她对我说过,你是那种记吃不记打的人。说句好听点的话,就是得过且过,换句高大上的话,就是追求理想不计得失。从偷酒喝这件事看,老人家的话可谓一针见血、一句顶一万句。回想自己大半生,各类工作总结写过无数次,每次都洋洋洒洒动辄千言,什么德能勤绩,什么觉悟提升,什么思想进步态度端正关心集体爱党爱国坚守信仰不忘初心遵纪守法八荣八耻五讲四美三热爱,纵使妙语如花,纵使上纲上线,想来想去,还是母亲这句话最是到位。
   在洹上读书时,学的中文,读了孙犁的《荷花淀》,便觉那就是天底下第一等文字,阅读的快乐令人陶醉,对其书,自然每见必买。隔三差五,总会跑到新华书店,看有无其新作。像《秀露集》《澹定集》《尺泽集》《晚华集》等袖珍的小开本,都是这样一趟一趟淘来的。上大二时,听说有《孙犁文集》征订,便背着家人,毫不犹豫地挪出一个多月的生活费,寄了出去。当时的感觉,和小时偷酒喝的心理几乎一模一样。
   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一家书店遇到李敖的杂文集《千秋评论》,读了半页,便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感。那无拘无束的文字,惊世骇俗的思想,如入禁苑,前所未见。之后,不仅李氏作品每见必买,包括他深受影响的前贤之作,如《饮冰室合集》《富兰克林自传》《西洋哲学史》等等,通过各种渠道网罗手下。为此花费的财力、物力和精力,实难细算。数十年的光阴岁月,我在阅读中与敖之对话,在思考中探究其文化意义,那种不惜代价的执著,是受其人文精神的熏陶呢,还是儿时抿酒喝的习性,真是说不清楚。

(责任编辑: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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