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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两个北方

散文随笔2023-06-14159举报/反馈

一般,人只有一个故乡,我有两个;都在北方,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北。

5岁的时候,我从西北来到东北。那是我第一次走出故乡,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从一个村庄进入另一个村庄。

长途跋涉之后,我们终于在那个村庄的某一个院子里歇了脚。不知道院子是谁的,房子是谁的,只惊讶地发现,院墙不是土垒的,是一排排的树干直直地插入地里。没见过那样的树,白皮的。一个角落里码着高高的圆木。房子里靠窗的地方有一口井,伸出一个铁脑袋瓜,可以自己压水,冰凉的地下水“哗啦啦”地往外涌。我没见过世面,小眼睛睁得很大,目光滴溜溜乱转,穿过白桦树干的间隙,溜出去,溜上满树的山。

刚到夏天。我看惯了黄土的眼睛被绿蒙住了。绿堵得人喘不过气。绿得密,绿成暮色,黑色。绿蔓延到天上。到处能听到风,“呜”、“呜”,还有其他叫声,像狗,像狼。我进入丛林,一种叫榛子的硬壳的东西,比核桃小,砸开绿色的皮——裂开的皮冒着绿汁,能渗入皮肤——我很贪吃,砸得多,手被染成绿色,好几天不褪,甩起来像两把小蒲扇。榛子的果实嚼起来有点像杏仁,却没杏仁阴险,吃多少都行,可以放心地吃饱。我在丛林中奔跑,很快进入黄花遍地的田野,像一只小花狗,藏着、猫着,和村里的孩子玩游戏。鼻子里满是花香,脸上蓄着风。我顶着不浓不淡的阳光,跑过去,跑过来。母亲的呼唤顺着风飘来,她不需要很费力,站在院里喊,第一声进入我的耳膜,第二声进入我的意识,第三声进入我的思想,我知道该回了。像虫子一样爬到尽头,站起身,拍拍土,一溜小跑,跑进院儿,跳进屋。我身上没多少土,东北的土沉,上不了身。我和母亲,都不再是土人。

母亲不需要再上山,山上没她的作物。母亲养猪,养得膘肥体壮;种菜,种得满园飘香。也在部队的苗圃种树,种一棵树能挣多少钱,小孩子不知道。但种树和拉车的区别,我晓得,母亲更晓得。母亲种树时肯定会想起故乡,土黄的山,土黄的路,整日土人或者泥人,一身汗腥。她一定在想这树要能种到那山上该多好。后来,有一年,我上学了,母亲给了我很多树种,同学们也收集了很多树种,大家把树种寄到我的故乡。我想象一棵棵树渐渐长高,长大,长密。如果我再回去,我就爬上树,站在树上,迎着风,望着山,使劲地喊叫。

只是,若干年后,当我和母亲回到故乡时,我惊异地发现,山还是那山,路还是那路,村还是那村,屋还是那屋,能看到树,少得可怜。还是少雨,少水。除了庄稼地,一眼的黄。阳光很凶,要从我们身上刮下什么。我望着山,母亲也望着山。我隐约看到母亲在山上劳作的影子——那些苦得掉渣的岁月,母亲拉着一车猪粪或者牛粪上山,我被绑在粪上,干粪纤维在风中飞舞,钻进我的鼻孔、耳朵眼,迷了我的眼。

故乡与故乡,真的不一样。

这时,我已成为一个城里人,有了城里的户口本。我非常想在阳台上种一棵树。我在故乡找过树,杨树,柳树,大的移不过来,小的与母体连着根。我很胆怯,找树的时候偷偷摸摸,挖故乡的可怜的树,挖故乡的可怜的根,不道德,也不体面。我想把城里路两旁的松树挖一棵栽到阳台上——用一把铁锹,将松树的根与周围的泥土完美地分离。

还想种花,种草。

但我知道,树是执拗且倔强的,它的根那么不情愿上楼。钢筋混凝土让它恶心。暖气让它窒息。我们的指指点点,让它仿佛受到羞辱。它被迫与非泥土的物质结合,像城里人做的夹生饭,像过去的包办婚姻,萎靡,一蹶不振,奄奄一息。

几番蠢蠢欲动,终于也没能在阳台上种上一棵树。来历不明的树禁不住母亲盘问。焦灼与焦躁,让我等不住一颗树种萌芽。

我有时站在阳台上,想一想老家,黄的土,光秃秃的山,鼻翼中依稀还有干粪的气味;想一想另一个故乡,黑的土,蓊郁的山,鼻翼中满是清香。

我最后的释然并非来自大彻大悟——西北偏北,东北偏北,两个北方,都容了我。

我见了原始的山,喝了原始的水,闻了原始的香,听了原始的风。

生活的磨难,生于北方,又逝于北方。

念想,让它挂在心头的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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