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友
天亮之前下了一阵爽快的雨,顺叔的心情与清新的空气相得益彰,他想又挑起颤悠颤悠的鸟笼,会鸟友去了。两只鸟笼空空如也。鸟儿,一只莫名其妙地死了,一只不辞而别地远走高飞——一千多块钱的精致鸟笼,人家都看不上。 顺叔背起手走出院子。一只手从后面突然搭到他背上,“唉,老顺,正找你呢。” 顺叔听着耳熟,说:“它们死的死,跑的跑,我再也不去了。” “不是找你放鸟溜鸟。”来人一把握住顺叔,“特意来告诉你个坏消息,老田走了。”来人迅疾背转身,面朝另一个方向。“我来约你一起去送送他。” 顺叔说,怎么就走了呢?前几天,不是还同你一起到处走路的么?又说,你亲自跑哪样,打个电话来,电话告诉一声,我保证赶来。啊——这才想起,手机关机的。顺叔说:“我开起呢,又不见你们哪个打,一天到晚都不响一声,白浪费电池。响一声吧,还是个外地陌生号码,都不敢接。” 往火葬场的公共车上。“你同老田早早晚晚,天天一起走路散步,怕有五六年了吧?”顺叔脑子深处重来重去播放起胖杨叔同瘦老田,肩并肩、有说有笑散步的慢镜头。“岂止五六年——十五六年——快二十年了。”胖杨叔一直在回答。快到终点站,才发现,顺叔一直念叨的是同一句话,同一个话题。他的回答,已经简化成一个嗯,直至连嗯都省略,顺叔还在自顾自说:“你们一起散步,怕有十五六年了……” 送走瘦老田,顺叔收起鸟笼,果断改成早晚陪胖杨叔健步走路了。胖杨叔向他介绍健步走的各种益处,纠正顺叔与瘦老田走得不一样的地方。把三人的过去,把同顺叔的过去,所有争加班加点,职级升迁,工资涨落,鸡毛蒜皮,能回忆得起的一路回忆一遍。回忆不起的,添油加醋补充一遍。慢慢地,两个人越走越合拍,越谈越投机。毕竟原来同在一个大单位,又没发生过芥蒂。 有天傍晚,走到五公里样子,好像实在想换个新话题。胖杨叔捋一把光溜溜的脑袋问:“耿陀你还想得起来不?”耿陀这俩字显得突兀,顺叔愣住,一个急刹车。胖杨叔笑,他其实清楚顺叔与耿陀的过节。说出来,像是故意刺激刺激顺叔。 “那(zá)种化成灰,我也不会忘记。”顺叔严肃起来,几步把胖杨叔甩到后面。 “你晋正科的时候,他匿名污告了你一把。我晓得。”胖杨叔追上去,“你晋正处的时候,他又跑组织部告你有不正当男女关系。都猴年马月的事情,过时过点就算了。他也参加健步走的,我同瘦老田经常遇到他。他总是独自一个人。” “你想让他同我们在一起?鬼佬二才愿意挨他。心比煤炭还黑。”顺叔哽了一下,“算了算了,讲点别的。你说你这几年走下来,指标都走正常了?我看你没瘦多少呢。” “大部分正常。年纪大了,哪能都正常呢?该吃药还得吃药。” 又一天早上,黑云重重,雾霭笼罩。约定的时间到了,顺叔几次看表,不晓得胖杨叔是病了,还是临时有事来不了啦。背后突然“嗨”地一声,吓得顺叔两腿一抖。小年轻似的,少儿童似的,胖杨叔弥勒佛一样,从侧边闪身跳出。 顺叔改不掉背起手走的习惯,胖杨叔几番将那手拿下。“你不到七十吧?别成天整成马上挂到墙上的样子。你还小我两岁呢。” 是哦,同胖杨叔半年多走下来,好像把心情都走年轻不少。不像那几个老鸟友,成天唉声叹气,像棺材已在面前打开等候似的。 这一天早上,顺叔同胖杨叔并肩走在倒影如画的湖边。走在前边一个身位的顺叔,心情就像走在神界仙境。他突然回头一声:“瘦老田,你也来了!”胖杨叔嘎地停下。“瘦老田……他在哪儿?”“你背后!你背后,瘦老田!”胖杨叔半转身去,张嘴喊:“真是你啊——瘦老田!”那瞬间,顺叔加大嗓门:“嗨!瘦老田——”像是魔鬼推着后背,叫他必须这么喊。 胖杨叔摇摇晃晃,想要抓住什么,没抓住没抓稳,咚地仰倒。 “吓着了吧?你这个胆小鬼!”顺叔给自己找正当理由,继续朝前走。 胖杨叔没有跟上来。顺叔回头,胖杨叔还直挺挺躺在原地。顺叔挠挠白尽的短发,慢慢走回去。还装呢哦,看你给我装。恐惧又内疚,紧张又祈祷着。 胖杨叔大睁着眼睛,嘴巴微张,呼吸轻若游丝,“瘦老田,你在哪儿……”顺叔觉得胖杨叔的神态,表达的只可能是这样的意思。 等120赶来,顺叔也跟坐到担架旁边。胖杨叔再也没有醒。 再度落了单的顺叔,独自在小区门口走进走出,不想再外出健步,也不想再去买两只鸟儿来伺候,成天没情没绪。正阳底下,两三个学龄前孩子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顺叔抱起双手,呆看孩子们专注的姿态。 “嗨——他顺叔!”后面突然一声大嗓门。他差点以为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只是误把瘦老田喊成自己。生怕胖杨叔或瘦老田突头突脑出现在身后,像那天胖老杨遇到的那样。 嗓门粗大沙哑,显得刺耳震撼——瘦老田胖老杨明显不是这种嗓音。 顺叔并没循声转头转身。倒是三个孩子恶狠狠的目光逾过顺叔的肩头,惊愕齐射到来人脸上。 “没想到吧?让我……让我同你一起散步吧。”来人嗫嚅着,带点央求地垂手站到对面,生怕失去似的一把握住顺叔。再不有所回应似乎不近人情。顺叔挣一下,没挣脱那双欲松还紧的手。“耿陀,上个月胖老杨还谈起你呢。你才该跟着他去散步。” “正因为胖老杨走了,我不来陪你走,哪个陪你?” “老杨给你交待的?”顺叔打结的心肠,慢慢变顺。 “那倒没有。”耿陀鼓足勇气,“老顺,我想请你原谅,以前……” 看到耿陀一副困窘相,顺叔心底的硬疙瘩大半溶化。“不说它了,不该走的都走了。” “那……” “走吧。如果你跟得上我的话。”顺叔调头,迈开步子。 两人慢悠悠经过胖老杨倒下的湖边。顺叔突然想起老杨沿路讲过的一段故事,心情愈发由阴转晴:“耿陀,老杨讲起你用退休金资助独龙山两个孤儿上学的事情,别看你弓腰驼背,走路像条瘸腿老狗,都挺佩服你呢。” “年轻时心眼小,不大懂事,现在懂一点点了,日子看起来,又所剩不多了。走,废话少说。” 一正一歪,一直一驼,两人在湖边并肩走成一道奇妙的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