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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美散文

不宜重逢

优美散文2021-02-01124举报/反馈

  报社来电话说,这里有许多你的读者来信。

  我说,我不看,我胆小,不敢看读者来信,夸赞会使我受宠若惊,批判会使我噤若寒蝉。偶尔写些小随笔,喜欢像梳头一样自然,创作心理薄弱,经不得品评。只好采取鸵鸟战术,一头扎进白色沙堆。我是作医生的,文字对我是一种快乐,我不想让它沾染忧郁与恐惧。

  但是这封信您最好还是看看。因为写信人同您的关系似乎非同寻常……请原谅,信我们已经打开……

  编辑是个男孩,语调中有一种神秘。

  报社的大信封。剪开。一个折叠的信封鹞似地坠落下来,它其实是同报社的公用信封等大,一副迫不及待受了委屈的样子。

  很陌生的字体,寄自河南。

  河南!

  一妈一妈一站在地图前,对许多年前的我说:有没有人对你好呢?

  那是我当了几年兵后第一次探家。最初的天伦之乐过去后,一妈一妈一突然转为严峻。

  我非常明确这句话的实际内涵。部队首长向我们进行过朦胧但是极苛刻的一性一教育:绝对要留心男兵对你们的热情。我自认为在这个问题上很老练,但我不愿意让一妈一妈一看出这种成熟。我觉得在男男一女女的事上太敏一感了就是对母亲的背叛。

  有啊。所有的人都对我挺好的。我说。

  我说的是真话。高原部队把我们这批女兵像**似地看护着,十分一精一心。

  我是说……有没有年岁相当的,当然要大上两三岁。同岁不好,女人禁不住老,对你好的?一妈一妈一谨慎地挑选着词句,像从一块礁石跳向另一块礁石。

  有。我不忍再和一妈一妈一玩这种游戏,况且我知道这种谈话在这次探家期间总得进行,长痛不如短痛。

  都是谁呀?一妈一妈一小心翼翼地问。有女儿的一妈一妈一要比有儿子的一妈一妈一多一操一许多心。当我得知我生了儿子之后的第一感觉是:我这一辈子要比一妈一妈一省心。

  司令员啊,政委啊,卫生科长啊,协理员啊……我掰着手指头给一妈一妈一数。

  一妈一妈一说的不是他们,他们自然要关心你们啦!我说的是那些农村来的兵,他们见了你们这些女孩子,自然要献殷勤。农村人也有长得白白净净很帅气的小伙子,这就需格外提高警惕。有什么千万要跟一妈一妈一说,这个世界上,一妈一妈一是最可信赖的人。

  我殚一精一竭虑,似乎没有什么可疑分子能列入能上交一妈一妈一的黑名单。有几个年青的脸庞像湿一漉一漉夜晚的紫色花朵,很不清晰地向我闪烁,其中有伊喜。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能算我的追求者。我对一爱一情的衡量标准,全来自苏联小说。是否进入正式的恋一爱一阶段,要看对方是否吐出“一爱一”这个字。

  没有。一个也没有。

  我说。我的脸红了。因了这脸红,一妈一妈一相信了我,她以为这是羞怯的表现。其实这是因为说谎。伊喜向我蹬起细长的眼睛,这使他的眼睛更像一条小鱼,他**我忽视他的存在。我很奇怪当我最需要证实我纯洁天真的时候,他为什么总出来捣乱。

  好的,模苏。一妈一妈一相信没有。但你下一次探家要到两年以后。两年的时间你长大两岁,这其中会发生很多事情。有许多话我要说在前头……

  一妈一妈一在许多年前当过无线连的指导员,后来病休在家。爸爸工作繁忙无暇它顾,一妈一妈一就把孩子当成当年的士兵。

  一妈一妈一,你放心。我回答时只差举起右手。但即使举起右手,我以后也辜负了她的信任。

  模苏,听我说。

  一妈一妈一把我牵到地图前。很大的全国政区图,使一面墙壁五彩斑斓。

  上海人是不能嫁的,那个地方的男人不像男子汉。上海太挤,所有的人都被挤扁了,没有魁伟相。干脆说吧,长江以南都不行,南边吃大米,你不习惯的。一妈一妈一的手指一划拉,半壁江山便从我的婚谱上割裂出去了。

  我无动于衷。

  山东人也是不能嫁的。一妈一妈一斩钉截铁地说。

  这一回我大惊失色。在我所有的表格籍贯一栏,都工工整整填写山东:。父母都是正宗的山东人,绝非南来北往的混血。一妈一妈一庄严地走向了自我否定。

  可是,爸爸正是……

  是的,你爸爸正是山东人。正因为如此,我才最有实践最有发言权。我曾对你爸爸说过,我们的女儿将来绝不嫁山东人,他也表示同意。因为这一辈子,我侍候够了他,他有数也有愧,山东是孔圣人的老家,夫权思想最重。山东人心好,但心好在家里没有用,家务是由许许多多琐碎的事情构成的。模苏,一妈一妈一不忍心看你一辈子服侍一个男人……

  噢!原来是这样。一妈一妈一,我感激你!

  还有东北人,也是不能考虑的。他们骨子里也是山东人,从山东闯过去的,一个“闯”字,就透出粗蛮。给他们当媳妇,不是一件易事。

  一妈一妈一,我依你的。

  我看看地图。现在,在我的婚姻版图上,未被沦陷的区域已经不多。一妈一妈一的眼光像雷达一般在黄河流域睃巡。

  甘肃那个地方大穷苦了,我经过一次乌鞘岭多么冷的天啊,那个孩子还光着屁一股,皮肤被冻出了紫蓝色的花纹……

  晤,远在甘肃的这位小一弟一弟或小妹妹——因为一妈一妈一从未点出过这个儿童的一性一别,不知你们现已长到多大,是否已有了蔽寒的冬衣,但你们一臀一上的紫蓝色,曾强烈地干扰过我的婚姻。

  陕西人你也会受不了的。辣,什么都辣,比湖南比四川都厉害。我真奇怪陕西吃辣怎么没能拿到全国冠军?可见有些事是徒有虚名,有些事是有其实而无其名,这个危害也很大,非亲临其境,难以知晓……

  我的见多识广行万里路破万卷书的一妈一妈一哟!我懒洋洋地看着地图的下半部,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看来我只能嫁到海南岛上去了。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一妈一妈一,河南行不行呢?河南,那个地方吃而食,不吃大米。也不太穷,也不太辣,也不太大男子主义……我恨自己笨嘴拙舌孤陋寡闻,不能为河南杜撰出更多的优点。

  河南——不行!一妈一妈一很决绝地挥了一下手。

  为什么呢?河南人挺和气、挺善良、挺勤快……我鼓足勇气,嗫嚅着为河南争地位。

  你怎么这么向着他们?一妈一妈一警觉地问我。

  我不过是说说……我们那儿有不少河南兵……招兵就像过鱼群似的,一拨一拨……

  天下最愚笨的孩子也能骗过最聪慧的一妈一妈一。一爱一是(被禁止)药。

  一妈一妈一不再生疑,回答我,就算河南的男人不错,河南的女人也是惹不起的。有一部电影不知你看过没有,叫《朝阳沟》。……

  《朝阳沟》!我看过一百遍《朝阳沟》!

  高原,是地球遗弃在太空里的一片积雪的土地,寒冷黑暗荒凉。只有军人驻守在高原,像那些最耐寒苦的低等苔藓类植物。军人唯一的娱乐活动是看电影。京城里公演的片子,大约要在几年后,才像古代驿站传递的文书,发送到高原。机关的人看完后,再由马匹驮到一个个边防站,缓慢地如同遥远的恒星在天际运动。

  士兵们把看电影视作盛大的节日。马帮来了之后,连夜放映,连演三遍,方解军人们的视觉饥一渴。

  在高原周游一遭后的电影拷贝,残破如同蜕下的蟒皮。没有任何一个部门再愿意欣赏支离破碎的画面倾听哽咽断续的配音。于是军区文化站作出了残害忠良的决定:所有的新片子,先在其它各部队周旋,待轮回遍了,再送上高原。他们狠下一条心,权当每部拷贝都在高原寿终正寝。

  **爆发时,由于西部与北京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差,所有的运动都滞后一段时光。一大批片子刚刚发往高原,文化部门开始回收毒草影片。高原酷寒,交通梗塞,革命派追索了两回,未见回音,忙着打派仗,也就忘却了。

  这是一个奇迹。

  泊在高原的这批影片中就有《朝阳沟》。当河南兵像潮水一样淹没高原时,他们强烈要求看《朝阳沟》,领导说恐怕是毒草,他们说我们没当兵之前都是红卫兵,我们来批判。于是高原上就有了亘古未有的横贯边防的大壑——朝阳沟。

  我会唱《朝阳沟》。不单我,高原上所有的军人,不论是四川人、广西人、上海人、河北人……都会唱“朝阳沟”。那部片子循环往复地放,到处有人在哼唱这出戏。

  你记得《朝阳沟》里的银环的一妈一吗?那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刁蛮最丑陋的女人。一妈一妈一心有余悸地说。

  可那是女人,我要找的是男人,关女人什么事呢?我顽强地反驳一妈一妈一。

  模苏,傻孩子!所有的男人都是女人造出来的。一个男人后面跟着十个女人,婆婆不是女人!大姑子不是女人?妯娌不是女人?

  我愕然无语,我还完全没有老练到能预想到夫家一大堆亲戚的地步,一妈一妈一所描绘的凶神般的河南女人群体,令我惊骇。

  那么,我到底该嫁给哪里的人呢?一妈一妈一?我好奇地问。地图上没被一妈一妈一圈掉的地方,只剩下内蒙青海辽阔的草原和云贵川的横断山脉。

  嫁给门当户对的人,也就是军人的后代。军人虽有祖籍,但他们的后代,与你就是同样的人了。孩子,没有什么比门当户对更是一个家庭幸福的保障,这样你一辈子都不会吃亏!一妈一妈一语觉心长。

  我特别提出了河南,一妈一妈一特别否定了河南。从此我们无法再谈河南。

  别以为我的父亲是怎样的达官显贵,他的夫人才如此指点江山。爸爸只是官场中的一颗四等亮星,在全国数不清的所谓高干之中,只算芸芸众生。但越是在半山腰,越有向上登攀的渴望和向下鸟瞰的鄙夷。

  况且穷人家也有娇女,每一位母亲都为女儿编过一个神话,希望女儿借着婚姻而出人头地。

  我一抽一出那封信。

  模苏您好!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我所熟识的那个模苏。我请您先看一下结尾处的签名。假若不是,很抱歉,请原谅,我们这个国家同名同姓的人太多,笔名也一样,我很喜欢您的文章……

  我迅速地掠过信纸,像一只受伤的海鸥挣扎着飞到岸边。我看到了一个很潦草的签名:伊喜。

  伊喜,今晚什么电影?

  我问他。女孩子们很矜持,部队里男多女少,女兵们同谁讲话,就是一种恩赐了,阴衰阳盛助长了我们的骄横。但对几种人我们是很客气的。一是对首长,当兵的不能得罪当官的,命运在人家手里捏着呢!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二是对病人,毕竟我们是hushi,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第三就是对炊事员。女孩儿们一爱一吃。伊喜是一个例外,他是放电影的。

  伊喜挑着水桶往井上走,水桶甩得像一对耳环,不回答。

  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海拔5000米的高原,我原以为井要像地狱一样深邃,其实只有丈多深便可见水,我断定高原底下是冰川。

  我最初认识伊喜是在井上。

  井上有一根扁担和一只水桶。

  病人用的水都要hushi去挑。病房到水井并不远,不过三百米。但在高原,一切距离都要乘以5,一切用气力的活都要除以3。缺氧像唧筒吸走人们的能量,膝盖骨以下好像是泡沫塑的,看起来直顶顶,一脚踩下去就松一软一了。挑着水桶在高原行走,像挑着两桶钢铁。女孩儿们都怕挑水,尤其是每月里倒霉的那几天。

  病房里有几只汽油桶,充作水缸。一公斤重的罐头空盒充作水舀子。病人们洗漱、洗澡、洗衣,都从这里取水。汽油桶干了,他们就用牙缸敲汽油桶坚实的壳,发出类似非洲战鼓的声响,大声嚷,hushi,没水啦!

  要是让领导听到这呼唤,是hushi的耻辱。

  我们便自制了一个手推水车,用架子车的骨架,驮一个横卧的汽油桶,上面开一个扁窗,水倒进去,再丢一块木板压住,水就不会漾出来了。推一车抵上挑五、六趟呢!

  那时候的兵都是从农村招来的,完全不懂得如今风一靡一世界的女士优先。也许他们认为女人天生就该为男人挑水,穿了军装的女人也该挑水。也许他们自认为是从一线哨卡下来的功臣,又生着病,理应享受女人们的照顾。

  总之,因为有女人,他们便格外费水,把自己洗涤得异乎寻常干净。

  秦hushi,没水啦!病人们小声跟我说,这已经是很留面子啦!

  那是一个风雪弥漫的傍晚,高原的寒流把一万支冰冷的横笛一齐吹响,凄厉之声将耳膜刺得千疮百孔。无数团雪雾旋转着复杂的舞蹈,一柱柱白色的烟尘脚不沾地的在路面逶迤,仿佛千年的妖魔正处在孕育成形的最后一分钟。

  我拉起沉重的水车。没有人会帮助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荆棘编织的花冠,每个人都戴在头上,以为荣耀。

  井沿绕着厚厚的冰,像一只青白色玉石镯子。我把水车停在冰凌外面,扒了一小块石头垫住车轮。用井边的扁担勾住水桶,荡进井里。水桶盛了半桶雪花,像云朵似地飘浮在水面,不肯下沉。水井呵出袅袅的白气,将雪花融成一粒粒冰鳞,水桶才不情愿地埋下(禁止)去……我拎上水,毛皮鞋像熊掌似地一寸寸在冰上挪,直到蹭过冰坡,重新踏上粗糙而充满蜂窝样雪絮的土地时,才算把一直屏住的气猛地呼出。然后紧张地再吸一口气,咬紧右边的牙齿,用右手把水举到汽油桶的豁口处,把昆仑山万古不化的寒冰所融之水倾进水车……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动作,手套已被井水浸一湿,我索一性一赤着手干。木扁担有隐隐的裂纹,当你使劲的时候,会像潜伏的螃蟹突然张开蟹爪,噬咬你指尖的嫩一肉。要小心地躲避铁扁担钩,它会像烧红的烙铁,悄无声息地粘走你手心的一块皮。金属在极冷和极热的时候很相像。都会使你痛人肺腑,伤处又不见一滴血。

  我已经成功地打了十桶水。那个水车可以盛十二桶半。若装十三桶,水就像窝头似地从豁口处鼓起尖来,路上只要有块小石子一略,整车水就会像遇了地震似地震荡起来,狼舌似的水峰会从汽油桶横蹿出来,在纤夫一样拉车人的后背,溅上一个火焰形的水印,深刻地寒意便像箭一样,从脊骨直穿胸壁。如果少装半桶,再加上一路小心,也许会像端一盅茶似地纹丝不动地把水车拉回去。但能干不能干,似乎全在最后半桶水上,湿了脊背才是不怕苦累的最好戳记。

  今天,我打算原谅自己了。这么大的风雪,没有人会看到一个小女兵究竟打了多少桶水。

  这是最后一桶了。

  我拎着扁担,左一摆,右一晃。糟糕,只进了半桶。摆桶是艺术,全在抖腕的功夫。扁担是木头的,钩子是铁的,桶鼻也是铁的,你手上的柔劲,经过这许多又直又硬的物质的传递,要转变为一种钟摆样的晃动和称砣样的坠力,水桶才会在顷刻之间兜入水中,瞬忽又像青鸭子般地凫出……半桶水是受了伤的灰狗,你既不能把它摁进水里又不能救上岸……

  天黑得很快。太阳在我们看不见的云层之上运行,把稀薄的微光最后收拢在一块巨大岩石的后面。山其实就是一些石头,黑夜就是石头的阴影。在昆仑山刮大风的日子,太阳也被刮得像一架风车,走得比平日快许多。

  井口的冰凌是透明的黑,井水是亮丽的黑,水桶是油汪汪的黑,铁钩是狰狞的黑……我竭力区别着这许多黑,做一次最后的尝试……我在黑暗中清晰地听到了闷鼓般的响声,水桶脱钩沉入井底。

  怎么办呢?

  我的头脑一片漆黑,山风把泪水在我脸上吹成透明的疤痕。

  咋哩?

  黑暗中我听到栓保一样的河南话。

  桶掉井里了。

  咋不捞?

  不会。

  闪一旁。我来。

  他把自己的水桶放在一边,亮出小儿胳膊一样长的大手电。唰地打开,无数雪花像银色的萤火虫在光柱中翻飞。他把电光倾进井里,我的桶像入静的禅师端坐井底。他用扁担钩一盘一绕,水桶就被吸了上来,

  谢谢你。我看清他很瘦很高,有小鱼一样狭长的眼睛。很年青的一个兵。

  以后这么黑了,不要到井边来打水。这是桶掉下去了,要是人呢?他关切地帮我把水倒进车里。

  我会游泳。踩水。

  你以为你能在这样的冰水里呆多久?也就两分钟吧?你死了不要紧,我们又要重挖一口井了。

  你怎么这么损呢?所有的男兵对我们讲话都客客气气。

  那是他们打算娶你们,所以才讨好你们。我打算娶一个不识字的女人,所以对你实话实说。

  他开始为自己打水,看也不看我。为了省电,把电筒也熄灭了。

  我从没听过这么粗率的话,觉得挺有趣,问他:你为什么晚上来挑水呢?

  因为晚上要放电影,电机需要水。

  放电影?我怎么不知道呢?

  什么时候演电影,就像通报敌情,所有的军人都烂熟于心,今天怎么会悄无声息?我大吃一惊。

  你怎么会知道呢?这是小规模的内部电影。咱们这儿压了许多老片子,专门放给领导看。今天演《海鹰》,王心刚和王晓棠主演……他担起水桶要走。

  你叫什么名字?我拽住他的扁担,水漾出来,湿了我的裤腿。是在电影队吗甲?

  是。我叫伊喜。我知道你叫秦模苏。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所有的军人们都知道你们的名字。

  喂,伊喜,你有什么病吗?

  没有哇?怎么啦?这么黑的夜里,你还能看出我有病吗?

  就是没病你也会缺维生素的,高原上的人都缺营养。你到卫生科来找我好吗?我给你搞一瓶酵母片,可好吃了,像崩豆似的,含有多种维它命。带我进去看《海鹰》好吗?

  不成。

  但他把担子放下了。

  怎么不成?放电影不是在黑屋子里吗?我等开演了再进去,没等最后的“完”字打出来我就走。在昆仑山上,只有头发能证明我是女的。我把所有的头发都裹进皮帽子里,你就说我是你老乡,没有人会认出我是谁。

  我摇着他的胳膊,突然间碰到了他的手。我们的手都像触电一样冷,但相撞的一瞬,却像有一股火舌样发光的物质迸射一出来。那种感觉美妙无比。许多年后,当我急切地寻找伊喜的手指,将它们一揉一搓一在手心的时候,我并无它念。只是想重温那种令人颤粟的感觉。我与我丈夫相识的全过程中,我没有过这种奇妙的感受。

  但我要看《海鹰》。不管怎么说,我要看《海鹰》。女孩儿们都知道,只要她们坚持,事情就有希望。

  这一次肯定不行。等以后吧。

  伊喜走了。

  他没有来拿我为他准备的一大瓶酵母片,但他非常巧妙地通知我去电影队的小屋看电影。我今天的许多艺术知识和感觉都来自高原那间简陋的小屋。伊喜每次极认真地为我们——我和几个女伴放映,从来不断片。要知道那些片子都是很古老的,但它们流畅如同牙膏,从不间断。

  我和伊喜漫步在北京街头,当走到城乡贸易中心梦幻一般紫色的霓虹灯下,我问过他这个问题。

  都说那些片子破旧,比如《山间铃响马帮来》,比如《家》,但我看的时候都挺不错。

  他说,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我说,真的不知道呀!难道还有什么秘密?

  此时,霓虹灯在我们头顶变幻成海绿色,我们像两株苍老的水草。我们已不再年轻。

  每次你来之前,我都独自在黑屋子当中提前把片子过一遍,把所有可能出故障的地方重新剪辑粘好。那几个女兵跟着你沾了很大的光。你当时想不到,事后也想不到吗?反复看同一场电影,如同把吃过的饭吐出来再嚼一遍。

  那一瞬我们的头顶变为金黄,好像蒙了一头的麦芒。我想起高尔基的书中人曾说过,年青时的恋人以后不宜重逢,好像一具骷髅从地上站了起来……在灿烂的金色中我觉得他说的不对,重逢可以把许多事情搞明白。

  伊喜快步向井边走去,这时我刚第一次探家归来。

  伊喜,我问你电影呢!我奇怪他为什么不理我。他长高了,军裤腿放出一截,新布翠绿得可一爱一。

  你除了同我说电影你就不能跟我说点别的了吗!

  伊喜把水桶墩在地上,气恼地盯着我。我第一次发现了他的英俊,黑眉耸一动、腰板笔直。风纪扣系得铁紧,一个很尖锐的喉结端正地镶在风纪扣之上。

  我突然很想抚一摸一下那个喉结,我猜它一定像猫一样有轻微的颤一动。

  说点别的,当然可以了……可是说点什么呢?我定定望着伊喜,我总是在暗室中看到伊喜忙碌,如今在高原银白但不灼一热的太阳下,反倒陌生。

  他也突然仓皇了,说,你干什么去?

  我想找一片树叶,做一枚书签。

  我小时做过这种书签,把叶子先在水中泡,直到将所有的叶肉腐去,只剩下鱼网似的叶脉,染上色,拴上线,玲珑剔透的书签就制好了。

  到哪里去找一片树叶呢?伊喜也犯难了。

  高原没有树,平原的树苗到了高原成了高原柴禾。我们的房前有一棵树,那是许多年前一位从上海来的年青医生栽下的,是他探家回来带给高原的礼物,据说是最耐寒最耐贫瘠的树种。种树的那天像一个节日,人们都来诅咒:这么冷,肯定活不了,风太大,吹成标本了。树木也像人需要氧气,它会病的。人们用诅咒寄托自己的期望,先将最坏的结局公布出来,自己给自己打预防针,以防那事情真的发生时,不致太伤心。

  树冠是两丫的,好像公鹿的两只角。在高原最炎热的日子,两只角上爬出了两朵绿芽,肥厚得像可一爱一的虫子。但它们在一场突然降临的风雪中凝固了,好像碎酒瓶的玻璃碴儿,悬挂在咖啡色的树干上,叮当作响。

  小树死了,树干却一直不倒,人们依旧给树培土。不管怎样,高原上也曾有过树。

  在很远的地方有红柳。我骑马去给你摘几片红柳叶吧。

  伊喜摘回了红柳叶,红柳叶像老女人的眉,皱缩而苍白,我不知伊喜跑了多远的路,只见他的喉结下一向严谨的风纪扣松开了,露出一个深深的凹陷。

  红柳叶结实而顽强,酸一性一碱一性一的溶液都无法使叶肉与叶网剥离。我看着它们腐烂变黑,同归于尽。

  红柳叶做书签好吗?

  我们见面时不谈电影改谈其它。

  不好。我说……

  那高原上有叶子的东西,就只有脱水菜了。

  有用脱水菜当烟叶一抽一的,有当茶叶沏水喝的。但不能当书签。

  我有一个办法,能做出很美的书签。

  快说!快说!我捉住他的手,我又感到那种令人心碎的颤粟。我赶忙把手一抽一回了。我发现老握在一起,这种感觉就会渐渐减弱,我企盼下一次更猛烈的冲击。

  伊喜把手固定在被我拉住时的姿态,随时准备着让我再握住它。

  用电影胶片。他说。

  胶片怎么做呢?

  你有彩色毛线吗?他问。

  没……对了,有!有又怎么样?

  我没有彩色毛线,可是我的毛衣是红的,毛背心是蓝的,毛袜子是绿的。

  我给你剪下一截胶片,选美丽的风景或是你喜一爱一的图案。用剪刀在上面挖个洞,扎上一束彩色毛线,就是最别致的书签了!

  噢,伊喜,多好的主意啊!

  选哪一段好呢?

  选“朝阳沟”吧!伊喜殷殷地说,出示他的宝藏。

  我突然想起了一妈一妈一的话,觉得这是不祥之兆。不要“朝阳沟”,那里的风景都是假的。而且银环和栓保都不好看。

  那就选王心刚和王晓棠在海边的一段吧。海很美,他们……也很般配的一对。伊喜很有深意地看着我。

  不要不要。其实我也很喜欢“海鹰”里的这一幕,但就是不让伊喜太得意。

  那要哪一段呢?伊喜犯了愁。

  要舞剧红色一娘一子军里洪常青独舞那一段。好威风,好潇洒。

  伊喜突然像被开水浇了的雪人,萎顿下去,又不甘心地问:你为什么单单喜欢洪常青。

  不喜欢洪常青我还喜欢王连举啊?我成心怄他。

  那你可以喜欢吴清华呀!

  吴清华我也喜欢,这并不矛盾……

  那你喜不喜欢我?

  他那么突兀地问我,眼睛像枪口一样直视着我,所有的遮掩、搪塞、装傻都是不可能的。

  就这么简单哇?我好气恼,觉得他把我小心保存的一块水晶打破了。谈恋一爱一就这么容易吗?应该跟传染病似的,有长长的潜伏期,那多有意思啊!现在这样明火执仗地问,也太便宜他了。我说:就凭你让我看了几场旧电影,我就该喜欢你呀?看电影的好几个人哪,你怎么不问她们去?

  我就问你一个。因为我喜欢你。你看那些电影,这件事并没有多复杂,几个镜头的事。比如《五朵金花》,不就是见了一面吗?就算《野火春风斗古城》,也就是杨晓冬给了银环一对耳环。再比如《林海雪原》,少剑波和白茹,根本就没说什么,心里的意思就到了……没想到这河南乡下的小伙子,被电影熏陶得引经据典。

  那是电影,拢共才两个小时不到,就概括了人生好多年。咱们可不是生活在电影里,要是叫人发现了咱俩好,纪律这么严,可就都提不了干了……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的本意是使伊喜多被激一情煎熬一段时光,使女孩复杂的心理享受得以延长,我正是非常看重自己的初恋,才愿意故弄玄虚。但我这番实事求是的话,其实极大地加速了进程。

  咱们别叫人发现呀!以后,咱们要在人前装得没事人似的,坚持到提干以后。伊喜目光炯炯地对我说。

  那小黑屋里的电影还看不看啦?

  别着啦!等以后我专给你一个人放!

  我想这恋一爱一可真是得不偿失,先就付出一大代价。

  可是我一妈一说河南女人太厉害了。我把一妈一妈一的话复述给他。

  你一妈一妈一看问题忒片面,河南人里有银环她一妈一,可也有栓保他一妈一呀!

  嗨!这么有力的论据,我怎么就没想到!估计就是一妈一妈一,也驳斥不倒了。

  还有,我一妈一好像不喜欢农村的人。我吞吞吐吐,没敢把一妈一妈一门当户对的理论和盘端出。

  咱俩到时都是军官,怕啥哩?再就是养老人呗,俺家穷归穷,可弟兄多。家里有他们侍候,我就按月给家里寄钱就中……你一妈一还不喜欢儿女孝顺吗?

  我好像看见一妈一妈一在远方点头……这当然是我的判断严重失误,热恋中的女孩儿总是一厢情愿。
(m.taIks.com)

  我们终于什么也没有做。比如接一吻抚一摸拥抱……我们以为以后有很多时间去做那些事,好像一块糖,不应该在没有看清楚之前就把它吃完。我们只是没完没了地说话,我第一次感到河南话是那样动听……即使在这种快乐时光,我们仍然觉得军规像一把无形的宝剑,悬在高原蔚蓝色的苍穹的某一处,对我们闪闪发光……

  分手的时候,伊喜宽宏大量地说,就给你洪常青吧。

  既然你那么不喜欢,我不要了。

  咱俩说了这些,洪常青也没啥了。

  可我不愿意让伊喜难过了,我同面前这个小伙子突然难舍难分。我说,我不要洪常青,我要吴清华吧。就要她从南霸天家刚逃出来那段,穿着破得像仙女一样飘荡的衣服,连着几个“倒踢紫金冠”,我要那个踢得最高的动作。

  好。

  我们说这番话时,正走到那棵死而不朽的高原树旁,不知哪个人把一双臭胶鞋套在小树干枯的枝桠上。

  你剪下来了,片子会不会断?

  不会。我会很仔细地将它们粘好,一点破绽都看不出。你不是见过吗,胶片一分钟要走许多格,剪去几格不要紧。今天晚上有电影。

  什么电影?

  老掉牙,《红色一娘一子军》。

  老掉牙也有人看。因为不看电影就要学老三篇斗私批修,看别人革命总比自己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要舒服。电影场是一片河滩,幕布绷在两根粗一大的杆子上,好像有位巨大的天女要在上面绣花。士兵们都没有椅子,就坐在背包一皮上后。背包一皮并不是用军被打的,被子只有四斤棉花,软得像熟透了的茄子,坐上不舒服,我们都是用背包一皮带把老羊皮大衣勒起来,塞到屁一股下,像骑着一头活羊那样防寒。但这需是天气不太冷的时候,如果太冷,就要把皮大衣套在身上,委屈地垫在被子之上了。如果更冷,就不能演电影了。

  那一夜高原极美。天空仿佛是明朝景泰年间烧就的蓝色法器,幽深无垠,透过银桌一样硕一大的月亮,依旧可以看到月后的金属样蓝光。月色敌不过蓝空的镀染,也像稀释的墨水一般,一丝一缕地缥缈着。

  太明亮的月光对看电影是不宜的,但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肯定伊喜把“倒踢紫金冠”剪下来了。我耐心地等待女奴吴清华逃出牢笼,我想看剪去后的紫金冠会不会踢到半空就跌落下来,虽然相信巧手的伊喜会做的天衣无缝。

  正在这时,有人对着扩音喇叭吹气:嘘——嘘——昏昏欲睡的观众们突然振奋:这是(禁止)重要广播的前奏:边界出现了重大敌情或是有危重伤病员召唤军政首长和医生……

  我漫不经心地等着看紫金冠如何落地,除非全军进入紧急战备状态,否则这种呼唤与我毫无关系。

  卫生科秦模苏立即到放映机前来。

  我像经过一棵干燥的树下,突然被抖落一身雨滴。这是伊喜的声音,急促而紧张。我无论如何想象不出他有什么话,非要此时在这种场合对我说。全场几千官兵悄无声息地聆听他那略带颤一抖的河南口音。

  我立起身,连背包一皮座椅也忘了收拾,电影散场后是别人帮我提回宿舍的。

  我挤出场外,从背后插到放映机前,伊喜正烦乱地一操一纵着机器。

  找我干什么?

  我哪里知道。

  不是你喊我的吗?咦?

  是我喊你的,可不是我找你。他说着递给我一张纸条,上书很稚鲁的大字:叫小秦到我这儿来。田

  姓秦的多啦,这个小秦就一定是我吗?我大不解地问。

  送信来的人说就是你。

  田是谁?

  还能是谁?只有首长才能写来这样的条子,首长里只有后勤部长姓田,你装什么糊涂?

  伊喜气哼哼。

  我想不通,又不是我让田部长这个时辰来找我,为什么对我这样。

  要是平时,我绝不饶他。

  我到了田部长的办公室。演电影的时候,营区停止供电,屋里点着蜡烛。从门缝漏出的狭长光缕,好像橙红色的栏杆。

  喊了报告。我听见连声的亲切呼唤:是小秦吗?进来进来。

  田部长斜靠在床上,用皮大衣裹一着双一腿。警卫员的手探在羊毛下,像捣蒜似地给他捶腿。军大衣旱獭毛的领子簇拥在他腰间,其上摊着一本鲜红的册子。

  那是我的入党志愿书。

  入党对我来讲,是很自然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早就该入了。在这么艰苦的地方呆着,不是共一产一党员,坚持得住吗?况且我根正苗好,周围的人既然都是,为什么我不是呢?以前是因为我太小,总也不满十八岁。这个月,我去对领导说,我到了。

  到了什么,他挺吃惊。

  岁数啊!我该入党了。

  他拍拍头,抱歉地说:忘啦!主要是因为缺氧,记一性一不好。于是他召开了一个会,给了我一张鲜红颜色的党表,像是一块折叠起的红领巾。

  我正在看你的表,这里有党委意见一栏。我总不能稀里糊涂地就为党输送一滴血液吧。看来大伙儿对你评价挺好,温顺、细心……烛光把田部长的脸庞映得像红橙,有慈祥的笑容在脸的粗糙坑洼浮动……白日里威严的田部长被高原的夜晚融化。

  感谢首长这么晚了还在工作……

  刚开始是工作,现在就不是……叫你来是为了一件家务事……我认识你的父亲。他骨骼粗一大的手指迅速捻动红封面里的纸页,仿佛在剥粽子。

  那时候,在一野。他指着我的主要家庭成员一栏:你父亲是团长,我是他手下的教导员。

  我从田部长铜锣般的脸上看到羞涩,军人永远都对官阶耿耿于怀,他那时比我父亲职务低现在也依然。但他立即把羞涩扫去,仿佛一块油布把金属拭亮。

  你看看,这是我的儿子。在南海当参谋,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一个夹子,从夹子里一抽一出一张照片。

  我仔仔细细看那张照片,仿佛那是名画。这是一名青年军人的头像,虚光,好像在云雾中微笑。实在说,我并没有记住他的相貌,一直在端详背景。浩瀚的海飞翔的鸟和宫殿般的建筑,对看惯了大漠风烟的我的眼睛,湿润而清凉。

  我以前就没有见过海。山的高度是以海拔为单位,高原与海,就有了纵的和横的立体距离。有时竟怀疑:世上究竟还有没有海这种东西。

  怎么样?田部长殷殷地注视着我。

  真好。

  那就好。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烛花剧烈地跳动,好像有人躲在暗处企图将它吹熄。

  听说那天的电影舞剧《红色一娘一子军》频频断片,大家说,小伊怎么这么不负责任?

  伊喜默不作声地把胶片送我,果然是吴清华倒踢紫金冠最腾空的刹那。我把毛衣和背心的线拆下来,洗净,捻散。每一股毛线可拆为两股,两股又可分为四股,掸松后,茸若彩色浮云。串在书签上,煞是好看。在物质匮乏的高原,这是美妙的奢侈品。

  喂,伊喜,送你一副书签,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线?

  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多漂亮的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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