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录取通知书
狗娃,你快点回来,你妈恐怕不行了。他接到一个电话,一口一个狗娃地喊着他的小名。 你是哪个?他问。 我是你老家村里的书记。这些年你一直不跟家里联系,我这三天里打了十几个电话才找到你。 妈?她怎么了?他记忆的闸门被这个电话打开了。 他十二岁那年父亲病了,家里用尽积蓄债台高筑,还是没能留住父亲。他一下子成熟了,一心读书,发誓考上大学,跳出“农”门。 十八岁那年夏天。一张北京知名学府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全村沸腾了,贫脊的黄土地上终于长成了一粒金豆豆。 看着烫金的录取通知书。他一张脸笑得无比灿烂,而母亲却是眉目紧锁,一幅愁相。 到了上学那一天,母亲黯然神伤,低着头悄声问道,学校那些钱可不可以欠一段时间? 怎么可能欠呢?你以为是左邻左舍的猪儿生意哟。他一口回道,这报到须知上明明写着,各种费用31000元一并交清。 儿啦,都怪妈妈无能,我这一个多月东拼西凑、砸锅卖铁只找了3000多块钱,这可怎么办啊……母亲跺着脚,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我不管,我要上大学!我已经托同学买好了火车票,今天一定要去。他一下子坠入冰水里。 我该借的借了个遍,你爸走时的欠账至今未还完,根本就借不到一分钱,屋头值钱的只有那头猪,卖不到800块,能找到的就这些了。母亲流着泪,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一样,一动不动。 我不管,我要上大学!他吼了一声,懵懵懂懂地冲了出去。 他赌气一走,就是十六年,从此与家里没有了联系。 这回不行了,再不回家恐怕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了。 下了飞机,租一辆滴滴赶回乡下。偶尔在梦中出现的家乡景色,而今一下子就在眼前,他不觉百感交集,泪眼婆娑。 一眼望见自己的老屋,他蹲了下来,双手掩面嚎啕大哭着。家还是那两间祖上留下来的小木屋,只是倾斜得更厉害了,仿佛立马就要倒下似的。 一只狗,农村普通的黄色大狗端坐在门前,警惕地注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盯了半晌,竟摇头摆尾地向他跑来。他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以前家里没养狗啊,是野狗? 那只狗围看他转了两圈,嘴里“噫噫”地叫着跑回老屋。随即听到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狗娃,你做啥子,背时的狗娃,把我往外拉啥子。 他以为那声音是说自己,正疑惑间,只见那只狗衔着一个人的裤角把他拖了出来。他一下笑了,那只大黄狗的名字竟和自己的乳名一样。 你是狗娃?中年男人看见走近了的他,问道。 是。他回答着几步走到门口。 我是前天给你打电话的那个人。这十几年你渺无音讯,我们把你母亲纳入了特困人员给予照顾,实行易地搬迁,在集中点给她建好了一套小房,可她死活不搬,说是要在这里等你回家。 他没有细听中年人说的什么,急匆匆地跨进了屋。室内和十六年前没什么变化,一张老式木床靠在后壁,床头一矮木柜,柜上面放着一口小木箱,他知道,那都是母亲的嫁妆。 转过头,看看里间小屋,还是当年自己居住的模样。床边小方桌上那盏煤油灯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油灯旁一摞高中课本还堆在那里。 狗娃,你回来了?躺在床上的母亲一下子坐起了身,看着他。 妈,我是狗娃,我回来了。他半跪在床前,双手扶住母亲哭出了声。 回来好,回来好。母亲喃喃着,把他的一只手抓在自己的双手中,紧紧地握着,生怕一不小心就丢了。 好一会,母亲松开一只手,指了指靠床的那堵墙,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你可以上——上大——大学了。说完闭上了眼睛。 妈——他大喊一声,看见母亲的脸旁像一朵盛开的山菊花。 那只黄狗窜到他身边并排坐下,一声不吭,眼角滴下几滴泪水。 以后几天,狗狗总是拖着他到母亲床前,对着那堵墙汪汪地叫。他联想到母亲临终时的手势,似乎觉得墙上有什么秘密。 那墙以前是竹块和泥灰做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换成了泥土砖墙。 墙上挂着一只米筛,很旧,几乎不能用了。他伸手取下米筛,出现一个洞,不规则,像是用手硬抠而成的。打开手机电筒,里面有一塑料包,拿出来打开一看,惊呆了:一大堆纸币,新旧都有,面值一百到一元不等,还有几十张已不流通的四套人民币。 他清点完纸币,不多不少,整整31000元,纸币的下面,是他当年的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