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帘”
秋高气爽之日,后院闲坐。那是早晨,初阳格外耀眼,处处有闪光物,眯眼看一阵,奇了,是哪位财神爷撒下无数珠宝,还是顽皮的孩子扔满玻璃片?都不是。《诗经》云:“蒹葭凄凄,白露未晞”,蒹葭即芦苇,一公里外的金门公园有的是,倚老卖老地长在水边,风里晃动白发。露水未干在眼前。露水粘在哪里?蛛网上——细看栅栏、楼梯扶手、阳台、小屋子的墙壁和亭子的棚下,如此之多的蛛网!直立的,斜挂的,横跨两棵柏树的,丝丝缕缕。好几张网,粘着昆虫、苍蝇和蚊子的尸体。 记起杨万里诗句:“疏床不与花为护,只为蜘蛛作网竿。”诗句饶有童趣,但“网”意味着陷阱、杀戮。以隐蔽的温柔之丝制作,让虫儿自行投进去,一似人类的骗局,阴险有余,想起这些,对这小不点的动物,恶感增加了。 早不来晚不来,凑热闹似的,一只蜘蛛正在栅栏前的横木下忙活。时近中午,细丝成了金线。网呈漏斗状,已大体织就,与故土所见的罾一模一样,丝线或交叉或平行,章法井然。如果我再待下去,怕会看到一场谋杀。起了抓阴谋家的冲动——儿时不止一次,把蜘蛛囚在火柴盒,但此刻却踌躇起来。 ——捉还是不捉,两难的境地不是我独有。周作人的《山中杂信》引了日本诗人小林一茶的文字,它谈的是对虱子的处置。捉到一个虱子,将它掐死固然可怜,把它舍在门外,让它绝食,也觉得不忍,于是,“放在和我味道一样的石榴上爬着”(据日本传说,石榴之味酸甜似**)。这一折中,自欺欺人而已,石榴没血可吸,虱子必然离开,转向另外的人或动物。好在,蜘蛛再可恨也不如虱子可恨。 我的注意力回到遍布各处的蛛网上。人间有珠帘,佳人出没,一掀一合间含万种风情。然则,蜘蛛所编制的帘子呢?如果嫌眼前所见的都太小,那么,回到故园去。去国数十载,每一次还乡,打开青砖老屋的趟栊大门,迎面而来必然是它。拨开一重又一重,走上“嘎吱”作响的木楼梯,面北的厢房阁楼,因多年无人涉足,干脆成了蛛网的“森林”。经多年累积,蛛丝都粗大,密集。窗户因年久失修,门无法关严,北风闪身而入,将蛛网吹成活泼的“蛛帘瀑布”。 打开“蛛帘”,里面藏着我的往昔。我自费出版的诗集,成捆地叠着,老鼠留情,竟没有啃纸边。封皮上横七竖八的蛛网,更似保护土坡的植被。原来,记忆不曾全部流失,蛛网有一份功劳。 更使我感念蛛帘的,是家乡朋友所说的故事:百年前,家乡一位年轻人,因维护弱小者的利益,奋起与土豪抗争,土豪必欲铲除他这祸根。一天大早,年轻人正在家里吃早餐。好心的知情者赶来报信,说土豪的人已在路上,要抓你去用刑,然后枪毙。他把筷子一搁,从后门开溜,从此亡命天涯。在外地躲避一段时间以后,去了香港,然后移居美国。数十年过去,他垂垂老矣,首度回到家乡。祖屋,自从他离开后就被弃置。情急之际,拆开锈结的门锁。屋内霉气冲天,从天花板到地面,尽是蛛网。厨房一角,数寸厚的尘土覆盖的八仙桌上,碗、碟、筷子、汤匙,散乱地摆放。他蓦地记起,这就是离开时的模样。祖屋有情,以原封不动守候归人。他泪流满面,要拿纸或布来擦,竟捡起身旁的蛛帘。 想完旧事,我把手里的扫帚放回原处。本欲把所有蛛网扫去,但是,留下吧!为的是营造私密的帘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