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的意义
合肥市东郊响导乡的桃花,早已闻名遐迩,我凑热闹去看了一下,果然名不虚传——数万株桃花迤逦绵延,争奇斗妍。桃林的边上,还有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相伴相衬,桃红李白菜花黄,真是美得惊心动魄,仿佛上天以此为画板,有意涂抹,自空中将颜料桶倾泻于人间。我在桃园里走了一会,云里雾里,竟很认真地辨别着各种桃花:有红色的,有白色的,有粉色的;有深红色的,有浅红色的,有粉红色的;有单瓣的,有多瓣的,有复瓣的……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多的桃花,仿佛世界上所有的桃花,都在响导乡盛开了。我用文字形容不出这样的美景,用相机也还原不出真实情况,只能建议大家都去看一下。自然好看,春天好看,身临其境,跟看文学描述,或者端详照片,绝对不是一回事。在姹紫嫣红的春色面前,再好的文字,再好的照片,都是“洒狗血”。 中国人喜欢桃,由来久之。桃树可以避邪,我一直没想通是什么道理。桃树看起来很家常,有如此功效,似乎不合情理。我查了一下相关说法,说是夸父逐日累死之后,手杖变成了桃林,因此就能避邪了。神话难成理由,我以为还是便捷——西北无荷花,东南无牡丹,可是桃树地域性不强,大江南北,山地平原,房前屋后,皆可以随意种植。从种植地域之广来看,桃花应是“中国第一花”了吧?中国早年风俗,一直喜欢在门户上钉两块桃树木板,以示避邪祛魔,从王安石诗“总把新桃换旧符”,就可以看出早年的民间风俗。以桃木为门符,比写春联更省事,也更接近民间习惯。 桃花处处开,喜者处处在。桃花开得灿烂,开得艳丽,开得吉祥,桃花之红,因而也成为民众喜欢的红。我以为,中国人喜欢红色,也崇拜红色,并不是上古巫术中的血色,而是避邪的桃色。中国历史上,权力的天空,或是红色,或是金黄。金黄,先是麦穗的颜色,后成为黄金的颜色,象征财富;红色,一开始是绛红,之后转为朱红,转为血红,象征着吉祥。可是大众的中国红,却是偏黑、偏粉、偏艳,是大桃红,是小桃红,又是粉桃红。从文化上来说,中国红,不应是极端的血红,应是吉祥、喜庆、朴素、中庸的桃红,比如中国结的颜色。桃花的红,是乡村的红,是农耕的红,是人情的红,也是世俗的红。桃花吉利喜庆,还有福禄寿的意味——《西游记》中,王母娘娘就在天庭中种了一片蟠桃园,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结出的桃子,吃了能寿比南山。可是一个吉祥如意的蟠桃会,却让爱吃桃子的孙猴子给搅和了,成了大闹天宫的战场。 都说桃李争春,可是李花也好,杏花也好,跟桃花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稍稍能与桃花匹配的,只有梅花。梅花与桃花,两者无论习性也好,风格也好,有几分相像,也有姐妹花的说法。梅是姐姐,桃是妹妹——梅相对冷艳,有君子气,特立独行;桃接地气,随缘和众,人见人爱,是典型的大众情人。 中国人爱桃花,是因为桃树好活、桃花好看、桃子好吃。农耕民族的人还是实在,爱花,也爱花后的果实,很少有中国人像日本人那样,爱樱花无欲无求,纯粹彻底,几接近某种宗教情感。在中国人看来,与桃花相比,樱花华而不实,且花期过短;樱花也没有桃花喜庆,气息游离,捉摸不定。中国文化,一直是儒释道俗“四位一体”,是儒家的外衣,道家的气韵,佛家的告慰,可是皮与肉,全是世俗的。中国人喜欢桃红柳绿菜花黄的温暖和世俗,家常、实惠、平和、包容,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中国人喜欢桃,从历代诗文中还可以看出。除了早期“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浪漫外,陶渊明的“桃花源”,以桃花象征美好的生活理想,更为中国人所接受。随后,历代文人墨客,都以桃花寄情。李白有诗云:桃花春水生,白石今出没;摇荡女萝枝,半摇青天月。杜甫有诗云: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王维有诗云: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白居易有诗云: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刘禹锡有诗云: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桃花诗中,数张志和和苏东坡的诗,最为脍炙人口:张志和诗“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苏东 坡诗“竹外桃花三 两枝,春江水暖鸭 先知”。前者如写 意中国画,布局精 巧,颜色天然;后者 不仅如画,还见自 然之玄理,实在是 写得好。中国文化 与桃,实在是紧密 而亲切,可以读出 很多精神上的东 西。中国文人,很少没有写过桃花诗文的;中国画家,很少没有画过桃花流水的。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有关于桃花的情结和记忆。 我也有关于桃花的记忆。童年时,父亲有一个稍小一点的同事,是农技员,叫江忠华。他在大山深处小山村的房前屋后,种了数十亩的桃林,每到开花和结果时节,就邀请我们一家去玩。我那时年幼,没有读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否则我真的要把这一块地方,当作是“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了。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桃花好看,桃子好吃,江叔叔无所不能。 很不幸的是,有一次江叔叔开着拖拉机在山里的羊肠小道上行驶,一不留神翻到了沟里,只留下妻子和几岁的小孩。我后来曾写了一个短篇小说《桃园记》,写男人女人桃花流水的爱情,以志难以忘却的往事。这都是别话了,不提。 也许是因为这个故事吧,后来的我,竟不自觉地有“伤春”情结:春天一到,我就开始忧伤;花开得越是灿烂,我越是忧伤不已……我不是矫情,也不是滥情,这一种情感,其实古人也有。唐时崔护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黛玉的《葬花吟》:“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黛玉所葬的,应是桃花瓣吧?花的命运,其实就是人的命运——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生命无常,艳丽之极,往往是悲伤之极。人由灿若朝霞的桃花,想到“桃花流水春去也”,是对生命的观照,也是生与死的反差,实在是正常不过。人生一世,走着走着,觉察到生命无常的本质,自我伤悲是第一步,随后,由己推人,就有更大的悲悯情怀了。小时候吃桃,只知胡吃乱吃,其实吃桃也需一颗聪慧之心——人生也如吃桃,第一口的滋味,是最美妙的;几口过后,便不觉得甘甜了;吃到最后,无意中咬开果核,碰到桃仁,才知道最核心的地方,往往是苦涩酸楚的。生命的内核,往往是“无”——是空,也是无奈。人之觉悟,往往是在对生命真相无力和迷茫的基础上,豁然开朗,开始通达乐观地生活。孔子曰:“求得得仁,又何怨!”就是这个意思吧? 春光明媚,灿烂的桃树之下,我如此思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