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父亲洗澡
75岁的父亲中风两年了。如今正处于艰难而缓慢康复期的他,右半身不遂,能坐、能在旁人搀扶下拄拐行走,但很多生活功能已无法自理,比如洗澡。于是,隔三差五地去给他洗个热水澡,成了我这个儿子和父亲之间的固定节目。 父亲原本就是一个讷于言的人,中风又对他的大脑造成了严重的伤害,可他并不糊涂,嘴巴里蹦出的几个字,或者一两个词语,基本能够表达清楚他的意思。每当打开热风、关上房门时,小小的卫生间就变成我们父子俩专属谈话室——实际上主要是我在不停地说,为了锻炼他的思维和反应能力,父亲往往是用“嗯”或者“还可以”等回应。有时候,我甚至感觉给父亲洗一次澡时间跟他说过的话,比我们父子30年来说过的所有话都多。 由于性格关系,好多年里,我与父亲的交流不算多。还在中学的时候,为了躲避经常看到父母吵架,也因为正逢青春叛逆期,我选择了住校。每周回家一次,没什么机会跟父亲说话。后来又离开广州的家远赴上海读大学,然后是留在上海工作、定居。直到最近几年有了孩子,退休的父母有时过来帮忙看护,才又生活在一起。 有人说,父子是冤家。我与父亲一定不是,只是两个人都不善于用言语表达对彼此的关心和情感。直到两年前他突然中风,躺在医院急诊室昏迷不醒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父亲已经老了,我为他做的却太少太少。 给父亲洗澡,基本上有一套“标准流程”。先扶他坐在金属坐便椅上,边脱衣服,边问问他这两天吃饭和锻炼走路的情况。脱上衣,他知道配合着先把好的左手从衣袖里退出来,之后是把头从领口退出来,再侧过身体,让我把另一个袖子从他几乎没什么知觉的右手臂上退出来。我们像一对共同迎战他身体残障的战友,配合熟练,很有默契。有时候,父亲会轻声说一句“不好”。我知道,他没忍住尿在身上了,这让他有点难堪。我一面帮他把溽湿的裤子脱下来,一面说“没事儿,正好洗干净。”当人对自己的肌体失去了控制能力时,尊严其实已是一种奢望,我们谁都有这一天。 热水淋在他身上之前,我用手试试温度,而后从他腿部开始冲洗。“水温可以吗?”我问。“可以。”父亲回答,或者“烫、烫!”温热的水流,嗞嗞地打在父亲身体的各个部位,他微微闭上双眼,沉默着、享用着。辗转病榻和艰难康复的这两年中,他吃了太多的苦头,洗澡时这一刻的轻松,竟有些来之不易的况味。 父亲裸露的肌肤上,有不少伤疤。有的来历,小时候听他说起过。比如胸口那个,还是他七八岁时得恶疮留下的。当时父亲奄奄一息,在外地开私塾的曾祖父闻讯赶回家,死马当活马医,抓了些中药又吃又敷,居然奇迹般救了回来。曾祖父认为这个孩子命大,此后变卖家里的金银首饰,供父亲一路读书,从苏北农村考到南京大学。父亲背上有些伤疤,是他大学毕业分配到广州工作,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被错误关押好几年,遭看管人员吊打后的“产物”。这段经历,父亲从未告诉过家人,还是老同事透露的。我想,记忆中父亲一直谨言慎行,一定与这段非人遭遇有关。出人意料的是,当年吊打过父亲的那几个人,后来居然还留在父亲单位做了司机和工人,父亲与他们相处得也不错,即使做了领导也不曾“秋后算账”。 给父亲洗澡,我能亲手触摸到,岁月和病痛,在一个男人身上怎样刻下了它们的印记。在父亲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来路,40多年的时光在氤氲水汽中闪回。子欲养,亲还在,还能给父亲洗澡,这于我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摘自: m.taik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