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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椿树

优美散文2021-09-2962举报/反馈

我们对春天很爱,然而其实并不友好,民间有种风俗叫“吃春”,又叫“咬春”,还可以再泼辣一点,叫“啃春”,在立春、清明、谷雨对各种美味的野生植物下口,美其名曰根据大自然的阴阳气化采备食物。被又吃又咬的,有马兰头、荠菜、苜蓿……还有一种味道最为清奇的香椿芽。吃春,吃椿嘛。

吃货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赞道:“菜能芬人齿颊者,香椿头是也。”这个芬人齿颊的味道其实很怪,是植物才有的一种萜类、倍半萜类物质挥发出来的味道,混合着丁香烯、石竹烯、樟脑等气味成分,其实并不能叫做“香”,但是不管是闻起来还是吃起来,都让人欲罢不能。我曾经向一个化学老师请教了它们的成分,然后把柑橘、风油精和樟脑丸混合在一起,然而根本复制不出它的味道。于是就有点想念金圣叹,他把花生米和豆干同嚼,吃出了火腿的味道,或许也能拼凑出香椿味儿?

香椿嫩芽是红褐色的,买回来用细盐稍腌,搓揉,切成末,再将豆腐蒸透后切丁,与香椿芽末拌匀,滴上香油。就成了汪曾祺和王春鸣的最爱。再一种做法是“炸香椿”,同样是腌渍后揉搓,再调进面糊,放入热油中炸黄,又酥又香。最简单的是炒鸡蛋,椿芽在开水里汆过,切末、沥干,调入蛋液,热油里一走。

我一边花样百出地吃春,一边感叹人类的残忍。心善的人会说自己不吃荤,不杀生,只茹素。可是,谁告诉你植物没有生命没有灵性?难道就因为它们流出来的血是绿色的吗?

平时吃香椿,都是在菜场买的。只有一次,游玩过燕子矶,又去了幕府山,那时幕府山还只是一个半开发状态,野生着很多香椿、花椒树,在春天的落日里,它们摇曳的样子和气息,都有点像两千年前诗经时代流传下来的。我采了很多香椿芽,回家炒了鸡蛋,不知道为什么又不太想吃了。看见了它生长的样子,嫩芽上的阳光、春风和古意,总觉得不如菜场上一小把一小把捆好了出售的那种容易下口。我叹了口气,人不仅残忍,有时候还矫情。

今年春天又看到一棵香椿树,身上套着个塑料花盆,长在朋友的园子里,看了到现在心里都觉得疼。朋友的名字里有个“椿”字,所以有人送了这棵椿树给他,孤零零的一杆树苗,靠着围墙,和还没有盛开的凌霄花摆在一起。树顶长出来的第一簇嫩芽,很快就被隔着围墙伸过来的手薅走了。

它继续长出第二簇。然而这不是重点。有一天朋友想要给它搬动一下晒晒太阳。忽然发现自己搬不动——就一只海碗那么大的花盆,一棵一两岁的小香椿而已。低头一看,花盆底已经被椿树的根须击穿,它没有锋芒也没有刃口,那些露出来的少量根须看上去也很柔软,总之跟强硬完全不沾边。穿过了花盆以后其实还不能直通大地,是的,还有一层防滑垫,防滑垫下面是青砖,那些根须在花盆和青砖之间的黑暗里,不知道试探和游走了多久,终于找到一些缝隙,再次穿了过去。从此,没有人能搬动它。而青砖也已经被它拱得微微浮起。

我们坐在它旁边的椅子上聊天,那时谷雨已过,没有人再觊觎它的嫩芽,它树干纤细,树顶却长出自由而肥硕的绿叶,美丽的偶数羽状复叶。我们想象了它一百年以后的样子,人们经过它会说些什么。每天天亮,第一滴露水都会在它的叶子上闪光。它长在那里,像一把没有锋芒的冷兵器,渐渐指向云霄。

做一棵树真的不容易,但是也很尽兴。有时候禁锢,反而会让生命力被最大限度释放。人是不如植物的,我说我只活出了自己的十分之一。朋友说,因为你是在沃土里生长。我不知道我没有了沃土会怎么样,该怎么办。本来,来到人间为的是得到一颗最自由的灵魂,然后尽兴而归。如果不能去远处,就应该去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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