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
说起无花果,就会想起故乡;说起故乡,就会想起故居屋后河坎边的那株无花果树——张着巴掌形的绿叶,结着扁圆形的果,安稳地对着夏日的天空,静静地听河水流过,孤独而自足。 故乡土地贫瘠,乡民安稳守旧。他们世代传承,在庭前屋后种有泡桐、刺槐、榆树、桑树、桃树、杏树、苦楝树,偶尔还会有一两株葡萄或枣树。他们不栽无花果树,因为他们的父辈不栽。整个村庄,只有我家有这株无花果树,独一无二。 在村人眼里,我家也是独一无二的。 独一无二,是因为我家在村的最西头,独门独户,离村里人家远,和村里人打交道少。上世纪60年代初,父亲只身一人回到老家,虽然自己无处安身,却把祖屋留给了自己的弟弟。他独自找块空地拓荒、砍树、挖土、垒墙、筑屋。无人帮助,材料有限,搭起的屋子自然粗陋不堪。寒冬,窗户和墙壁四处透风,屋内极冷。蓬乱的草屋顶如果不用重物压阵,或者浇上几盆水,就会被风刮走。日子虽然极为艰苦寡淡,但父亲对生活依然充满着热爱,往往一边吟诵着“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一边担心着自己的茅屋为冬风所破。回头看,所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想也不过如此。 独一无二,是因为父亲读过大学。上世纪50年代,父亲先在上海某区政府工作,后在上海某大学读书,调干生身份,毕业后被分配到贵州松桃某中学教语文。在贵州期间,机缘巧合,父亲结识了一位精通中医的老和尚,他便利用一切余暇,向老中医学习求教,遍读中医中药典籍,平时采药尝药制药,学习诊脉、针灸和推拿。1961年因爷爷病重,父亲抛弃公职回到老家。初回乡时,因乡下缺医少药,父亲便常在周围村庄悬壶行医。曾有人好奇地问:王医生,你是高小毕业吗?答:是的。又吃惊地问:你中学毕业了吗?答:是的。再大笑着问:王医生,念过大学吗?答:念过。自此,“王大吹”之美名四处传扬。 中医用无花果果干入药,开胃止泻,也治咽喉痛。父亲知道无花果的好,就在屋后栽了这株树。无花果树在温暖的地方,不落叶,但家乡秋冬冷,冬天叶子落尽,它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等到来年春天再抽新叶,满树浓绿,姿态颇为优雅。撕开叶子,里面会有黏黏的白色乳汁渗出。 在我拥有的最早的记忆里,父亲已在离家几里外的大队医务室里做赤脚医生,他每天晨出晚归,夜里有时也出诊。冬天,父亲踏雪夜归,与我,那就是“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场景。 父亲是一个坚强的人,不管生活有多艰难,不管别人怎样的歧视和冷眼,也不管受到怎样不公正的待遇,他总是心怀善意,正直,乐观,向上。父亲在生活上替我们遮风挡雨,他的精神也感染了我们,鼓舞着我们向上、向善。在子女心中,他有着坦荡的胸怀、正直的社会良心、心忧天下的知识分子人格,是个普通又了不起的人。 我记忆中的这株无花果树,主干长得粗壮结实,足以承受我小小的体重。那时,我常闲坐在枝丫间,盯着远方的小路。看父亲的背影在晨光中渐行渐远,等父亲的身影在夕阳中缓缓出现。 无花果树上常有天牛,黑色的背上有白色的点,头上支棱着两只细长的触角。每次抓到天牛时,它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我的乐趣是,在它腿上系上一条细线,拖它在空中飞,这时就会听到“嘤嘤”的声音。树上偶尔也会有黄褐色的天牛,它们看起来比星天牛雄壮。树干上也常有黄色的木屑状东西,爬树时一不小心就会弄到手上。天牛的幼虫在树干里蛀食,这些黄色的细屑,是它们的排泄物和木屑的混合。 夏季,无花果开始慢慢成熟。成熟的果子,呈黄白色,顶端开裂。我和弟弟站在树干上,伸手拼命去勾那些熟了的果子,但人小胳膊短,捉不到的果子是多数。于是,我们就借用竹竿去打。时常来光顾这些果子的还有鸟雀,它们成群结对地来,果子常被它们啄破。好在,村里的孩子不来。他们虽会趁人不在时偷桃摘杏打枣,但他们不吃无花果,因为没吃过。其实,无花果吃起来很简单,撕开果皮,里面就是甜甜软软的果肉,再往里,就是小小的籽。 无花果名为无花,其实有花。想必古人只见其果,不见其花,故名之。现代植物学认为,无花果的花朵在其囊状花托里,花托顶端凹陷进去,把雌雄花包在其内。我们食用的“果实”,实际上是其花托以及雌蕊、雄蕊等花器官,植物学上称之为隐头花序。 无花果因其花器构造和开花过程特殊,被古人误解,所幸,古人之误,今人已知。 1978年,父亲的问题得到解决,恢复了公职。出于现实考虑,他选择留在了家乡中学任教,为家乡教育奉献自己的热忱。 1983年夏,巢湖决堤,故乡被洪水吞没,老屋被毁,树木淹死殆尽。洪水退去时,这株无花果树早已殒命。 现在,故乡已不存,良田成湿地,已然种上了外来品种的浩荡芦苇。 自此,无花果,恬然入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