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走了
岳母姓陈,是儿子的外婆。在她的灵前,老婆告诉儿子说外婆去了天上,你再也没有外婆了,儿子撇开了嘴,但没有哭出来。我心里,除了以儿子还小不懂事来宽慰外婆在天之灵,还是真切地感受到岳母走了。 岳母生于一九五六年农历四月十六亥时,在几乎是兴义最北端一个叫木卡田的寨落。从亲戚口中得知,她的家庭不富裕,甚至有些困苦。之所以是听亲戚所述,是自从我当了她的女婿,对再长一辈的公和婆的印象,就是在兴义青龙山和威舍木卡田上坟挂纸。一直弄不明白岳母当年是如何安葬公和婆的,经历了些什么。 岳母本来应该有很多兄弟姐妹,因为各种原因,只有她留了下来,孑然一身。有一件事,旁证了岳母的家庭状况——在岳母十二三岁的时候,被别人“抢”了去,成了别人家的童养媳。那时候岳母还在念书,识得一些字,所以她就逃跑出来。但是她不敢回家,就往南走,到了一个叫阿依的寨落。 没有人告诉过我当时岳母肚子饿不饿,只是听说到了阿依,岳母就站在小学窗户外面,盯着教室里的老师、学生和黑板。那位老师看到了她,问了情况,就让她进去坐着。并且,放学以后,那位老师带她回家,就跟老师的妹妹住在一起。从此,岳母就在阿依上学,得闲的时候,帮着老师挑挑水,带一下老师的儿女。就是这样,这位叫张佳臣的老师成了我们现在的舅,他的儿女成了我们的老表,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比亲人还亲。 岳母虽然渴望求学,但没有成为大知识分子。舅说,在她可以考师范那一年,有亲戚牵线搭桥,嫁到了梨树林,后来生下三个儿女,我老婆就是其中最小的一个。 或许是因为性格不合吧,在这里,我只能这样讲。岳母和岳父分开了,我老婆说,是在她一岁时。 岳父喜欢喝点酒,喝一点就醉,醉了喜欢讲美国的动向和世界的格局,或者是文化的渊源人类的未来。于是儿女们的成长之责就顺理成章落到了岳母肩上。 岳母念过书识得字,但有限,所以到了城里,她没有一个正式的工作。我从各方面了解,那些年,她帮人打过芭蕉芋粉,其中有一处是在马岭河峡谷入口处上面的路口,现在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她还在一个国家单位的招待所上过班,好像还跟人合作,从广西拉水果到兴义来卖…… 反正,岳母想尽了她所能想的一切办法,承受了她几乎不能承受的生活重压,把儿女们拉扯长大。除了这些,岳母的风雨人生,碰到了当时马岭妇女主任查焕芬等一系列亲人,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帮助。岳母曾经平淡地告诉过我,如果不是查焕芬这位婆,还有那些舅和姨妈,几十年不晓得怎么过得下来。于是我也想,要不是这些亲人,我去哪里讨老婆?哪里会有时常被我用衣架教训的儿子? 用风雨人生来形容岳母的一辈子,是毫不过分的。在我舅子当兵退伍返乡工作以后,特殊的事件使他离开了人世,结束了年轻的生命。这样的事,换作是我这样自认为汉子的人,也只能是以泪洗面。岳母怎样挺过来,又是我所不明白的一件大事。 初认识岳母的时候,她在露天娱乐场帮别人守台球桌。她有严重的类风湿,摆球的手伸不直,不过每一局球都摆得很规整。她老人家也关心我的手,当我说想当她的女婿的时候,老人家悄悄地问我老婆:这个小伙长得这么蛮,要是你们吵架了,他一碇砣,你咋个遭得住? 伴随着岳母的担心,我和老婆还是把婚结了。我们夫妻都不是有钱人,能为岳母做的,也仅仅是把她接到家里,结束她老人家居无定所的生活。就这样,她已经非常满足,脸上时常挂着笑容。 我和老婆结婚了,岳母的事业也上了一个台阶,当了老板,准备好篮球、金属饮料罐、玩具和套玩具的塑料圈,在桔山广场租了一小块地,守着过路的大人小孩,期望他们玩一次,收得几块钱。我跟老婆藏了她几次摆摊的用具,但没有用,她自己想办法去做新的。于是,我们只得夜里去接她,在路灯下把身影拉得很长;或者,逢年过节在她忙的时候,去帮她守摊子,学会了揽客的吆喝。 后来我有了儿子,岳母还继续去摆摊,说是要减轻我们的负担。有一次,儿子六个月左右吧,老婆加班,我在外面工作应酬喝了酒,去广场接儿子。到了地方,岳母勾着背正在捡被篮球砸了一地的饮料罐,很认真;儿子放在靠墙的一个纸箱里,正在努力地啃手指头。如果有人想把儿子抱走,会有不错的机会。当时我嘴上没有说什么,心里十分生气。现在想来,这就是岳母的生活。在那个圈子里,她有一帮知心的朋友,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岁月的刻痕。直到岳母病重,她们依然隔三岔五到医院或是家里探望,拉着手讲那些年的旧事。 岳母彻底不去摆摊,大概有三年左右,是因为身体实在吃不消了,我们也劝她。但我觉得,真正让她不去摆摊的原因,是她找到了一件事——我儿子上幼儿园,每天接送,外加买菜和煮饭。我发现这个原因,是因为她检查出癌症期间,有一次我跟她聊天,岳母说她又没有收入,每天就知道用钱,拖累了我们小的。她说得很内疚,我听得很心酸。 岳母平时很小气。记得有一回家里四个人坐出租车,师傅打表是八块五毛钱,我想人多耽搁人家拼客,递上十块钱说不用找了。但我岳母还是从师傅手里要回一块钱,我嘴上也没有说什么,但觉得很没有面子。 到了岳母需要请人招呼的时候,有一天她告诉我说她存得有两万块钱,让我去取。我很想哭,那每一块钱,应该说是每一角每一分里,都能看到子夜时分她老人家晃在路灯下裹在羽绒服里的瘦小身影,都能够看到她买菜时一斤菜讲下几毛钱时嘴角的微笑…… 我的朋友都很尊敬岳母,有的每一次从其他县来兴义,会到家里看一看;有的一听说老人家又住院了,就抽空去探视;有的路过我家,会去跟她聊几句天…… 一起生活了十年,岳母的故事还有很多,我想我会慢慢地把它们都记下来,等儿子长大懂事识字以后,拿给他看,让他知道他外婆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