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暮鸦·旧燕·古树
董桥:暮鸦 旧燕 古树 玩月楼的主人已经四五天不出门了。他越来越不喜欢香港这个小地方;香港像山东人刻的《金石录》,他说,他们不知道李清照说 壮月 就是八月,竟把 壮月 改成 牡丹 ;香港的事等于顾炎武说的 万历以来所刻之书 ,尽是 牡丹之美 !玩月楼主说这样的话总是皱着眉头苦笑。七十三了,什么事都经历过,什么火气都消掉了: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 六十五岁退休家居无聊,偶然读到张潮《幽梦影》里这段话,很有领会,这所背山的小楼于是署名 玩月楼 ,从此真的闭户读书。无限赏心当日暮。下午六点多钟了,玩月楼主把放在红木书案上的人本线装《清人考订笔记》整整齐齐叠起来摆在一边,转身站到书斋窗前凝望远近接簇的山外烟岚,居然书味满胸,衔着烟斗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南江札记、旧学蓄疑、瑟榭丛谈、交翠轩笔记、柴辟亭读书记、铜熨斗斋随笔、愧生丛录,这样清淡的书名,光看看就够人消受半个长夜了。他说。 书史亦山水也,诗酒亦山水也 ,会醉人的。就在这个时候,邻家养在露台上的三两鹦鹉突然嘶哑叫了几声,给苍茫的暮色平添几分萧瑟。玩月楼主心中飘起一阵冷雾,迷迷蒙蒙记起王闿运《湘绮楼记》里说他邻园有鹤夜鸣、辄起徘徊赋诗的事,自己竟也倏然萌生世外之志了。没有鹤,却让鹦鹉无端吵乱了心绪,这就是香港。他说:英国殖民地官员是归巢的暮鸦;香港竟有一些人甘为学语的鹦鹉!中国人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民族,没有闲情陪伦敦国会那些小伙子议员玩民主、选举的游戏了。玩月楼主早岁留英读政治,后来在大陆、台湾、香港的大学里都教过书,可是他近年来天天只顾看书练字,连几只老鸦抵着窗口叫个不停,也只能惹他顺口背出溥心舍的两句诗:告凶今日浑闲事,已是曾经十死余。晚风习习,有点寒意,玩月楼主揪亮案头那盏古铜台灯,慢慢坐下来靠在椅背上,一眼瞥见躺在端溪梅花坑古砚旁边的一封信。他的嘴角又浮起一丝笑意,擦亮一根火柴深深抽了一口烟斗:伊恩 吴尔芙的伦敦来信劝他出来鼓励香港人关心政治、议论民主、组织政党、为前途铺路。玩月楼主今天一早给他回了信。信很短,只译了蒋梦麟《追忆中山先生》里的一则笑话: 大家偶然讲起《烧饼歌》事,中山先生谓刘基所撰一说是靠不住了,实洪秀全时人所造。又联带讲到刘伯温的故事。一次,明太祖对刘基说:'本来是沿途打劫,哪知道弄假成真。'刘谓此话讲不得,让我看看有没有人**。外面一看,只一小太监。问之,但以手指耳,复指其口,原来是个耳聋口哑的人。于是这小太监得免于一死。大家听了大笑。 玩月楼主脸色一沉,打开抽屉拿出昨天破晓写成的一幅三尺小幅,果然天骨开张,丰神峻整,八分北海笔意;写的是龚自珍的逆旅题壁:名场阅历莽无涯,心史纵横自一家。秋气不惊堂内燕,夕阳还恋路旁鸦。东邻嫠老难为妾,古木根深不似花。何日冥鸿踪迹进,美人经卷葬年华。他看了再看,还是不太满意。写字要写出自己的性情;玩月楼主自言自语:一味偷古人的尸骨,自己字里始终长不出血肉。陈纪滢写齐如山谈徐兰玩,说他也写得一手好字,颇像樊樊山的笔迹。琉璃厂有一家专卖樊樊山字画的裱褙店,常常请徐氏书写条幅,不具名,在此假冒樊樊山的亲笔售卖。有一次,徐氏到那家裱褙店,看见两个顾客正在那里为一幅中堂争议。一个说:看笔锋,绝对是云门写的。 另一个说: 这哪是樊樊山写的,这分明是他孙子写的! 徐兰沅上前一看,原来是自己前夜写的那幅。他当时大笑,从此再也不肯干这等傻事了。玩月楼主突然仰首大笑:成了孙子了,活该! 本来是沿途打劫,哪知道弄假成真 。这正是政治。玩月楼主再擦一根火柴抽两口烟斗,书斋里转眼染上袅袅迷雾,仿佛阳明山上的烟雨:他怀念山上那一株古树,没有繁花,没有归燕,只有破土蟋婉的老根,静得连昏鸦都忘了在树上栖息!玩月楼主心头荡开这样幽怨的涟漪,悄悄折起题壁诗,顺手放回抽屉里去: 哺后偶从芝翁谈及署中事,大被嗤笑,盖深以予求免差为不然也。御前仗马,被锦勒,系黄缰,方蹀躞得志,闻山麋野猪羁绁呼囗声,因无不色然骇者。然芝翁之于予,自非恶意,且谓我能读书而不能作官,尤为切中予病。 玩月楼主这时更觉得《越缦堂日记》可喜,伊恩 吴尔芙竟又成了 牡丹 之辈了!他多磨一点墨,振笔再录一段: 以予自论,平生所慕者书,所畏者事。书自性命所系,一日不得此书,一日不能不慕。若言所畏,家居时或明日小事必须出门,先日方寸即觉兀桌。 情怀似此,玩月楼的主人已经四五天不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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