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
从何时开始不再将自己框定在“听话”这般的局限中。 自小学一年级开始便是班长,到毕业,整整六年。每周一都可以听见我在周会上宣读上周学校流动红旗评比情况的声音。我是家长眼中的好女儿,他们对我的操心仅局限于这次考试是否又考到100分的数学或98分的英语。更有,我对老师与家长的话深信不疑——无论对错——我不知道我是不会判断,不愿判断,还是压根没想到过要去推翻什么。总想面面俱到,做到最好。我也的确做到了。印象很深刻的一件小事。一日,我与妈妈在姨娘家,姨娘做了墨鱼汤。姐姐,也就是姨娘的女儿,不愿意喝这种汤。说真的,那种充满海腥的味道我也很不爱。我看着姨娘不断劝她,你喝点嘛。我当时认为这简直是大逆不道——小孩的价值观是周围大人的影射——我便说“你不喝我喝了!”然后硬着头皮,一口闷。墨鱼片还有肉,嚼都没嚼,囫囵吞枣。最后一滴进入食道的那一刹那,我觉得我快吐了,但还是咽了下去。为了得到那句“天天真乖”的表扬,仅此而已。我记得我带过一副塔罗牌去学校——很精致很正统的塔罗,并非街边卖的动漫那种。前一天才买好,晚上在家里兴奋得睡不着,第二天早早去了学校。我很清晰的记得我坐在三组第一个,被一群女生簇拥着解说塔罗牌的牌面,虚荣心有些小小膨胀。这是属于一个小孩的天性吧。就像《风筝》里的小弟。忽然一个身影从周围的女生里闪了进来,是我们的班主任。那天她穿着绿色套装,下面一条包臀的裙子,手里还拿着没来得及放进办公室的阳伞。她愤怒地斥骂我们为何不去早读,而竟在玩莫名奇妙的牌。她粗暴地将我的二十三张小阿卡纳攒在掌心,皱了。我并未反抗,我还在寻觅那张“命运”的塔罗。过了几个星期之后我在某本书的书页中找到了他。现在回想起来可能也是所谓安排。真玄。而后她找我谈话,期间我一直在担心她把我的阿卡纳们怎么了,但是我是绝对不会问的。末了,她指了指办公室角落里那个蓝色大垃圾桶,说你去拣那个牌吧,你想要的话。我有一瞬间的麻木,然后锥心泣血,却也只是锥心泣血。我走近垃圾桶,看见某种液体浸湿了牌面,占了每张牌的一部分,晕开比原色更暗一些的颜色。我就这么站在那比我矮不了多少的垃圾桶面前,错愕,茫然,不知所措,愤怒……最后余下深深的难过。他们散落在那偌大、快堆满了的垃圾桶中,大抵已被染上各种食物残渣的味道了,油且烦腻。那塔罗书中说的,要爱护自己的每一张阿卡纳,他们亦有感情,最好是用丝巾将他们裹起,最好每次占卜前都洗手……他们刚刚是我心中的宝贝,现在一样。可是他们好像已经死了。一号愚人在最上方,我还记得。他是双鱼座的塔罗,已了无生气。我就这么站在那里,收回目光,吞了一下口水,抿了一个嘴巴。忍住想哭的感觉,轻声说了句不用了吧。然后沉默,用卑微的姿态逃出办公室,如芒在背。她平时待我不错,为何今日如此?我不知道为何。或许也就是她今天鞋底沾了一块口香糖亦或是昨夜失眠了吧。我不知道为何,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跑去五楼的铁栏杆,酸涩的心坠得痛。我的那二十三张阿卡纳,我无力救他们。我很无助,却只能沉默。——我再也没有买过第二副的塔罗牌。再也没有。是我害死了他们,我内疚,一个儿童的内疚。到现在。不知道那个女班主任过往后会不会和迅哥儿一样内疚。或许她早已忘却。很少人会记得自己多年前的莫名情绪。 阴暗面总是那么多。 比很早更早,幼儿园的时候。似乎我从小便学不会耍手段,传话,加害于人。这是很久很久以后才意识到的东西。从小受的教育便是诚实,善良,积极,与勇敢。我认为每个人的爸爸妈妈都会这样告诉他们的小孩,后来才明白并不。有段时间还珠格格非常火,幼儿园的小女孩都热衷于画里头的天仙格格们。我当然也是。下午的时候吧,一桌女生围在一起画格格。我记得我在那天画了一个我认为我画的所有格格中最好看的格格。勾了边以后,要开始上色。这是我最喜欢的步骤。旁边的女生问了我的画,要看。之后便被传阅。我看不懂她们的目光。涂色的时候我问大家,你们把裙子涂什么颜色?我并未注意到她们的迟疑、窃窃私语。半晌,有个女生回答:我们都涂黑色诶。“真的?”“嗯。”我想了想,“那我也涂黑色好了!”于是我开始慢慢的涂,将衣服裙子都涂成了黑色——我一点点别的想法也没有,纵使那时的女生都会觉得黑色是最丑的颜色,我也什么都没想。那么容易信任人吧,别人说的我便信了。涂好后,我跑去看她们的画。有的是紫色,红色,橙色,粉色……就是没有一个人与我一样的黑。不是都涂黑色吗?一个女孩抬了抬头,没人做声。我又问了一遍。“因为本来就不想涂。”一个女孩细声细气地说。我开始疑惑,回了自己的座位,看着那张画。本来那么满意的格格,此时身上全是一团团黑色,烂泥般,那么丑。我渐渐意识到我是不是被耍了。开始将自己缩小,缩小。拿过那个图画本,将那画撕下。揉成一个纸团,又展开。我是不舍的。美丽的眼睛,长睫毛。此刻像僵尸一样,了无生气,狰狞。她是在怪我吗?我在想:我也想把你画得漂亮的……可是你开始太漂亮了。心里某个地方碎掉了。终于。我还是没有发脾气或怎样。只是默默扔了那张可惜的画。 我一直都在维护我心中的那些弱小者。一旦她们开口,我绝对挡在那些欺负她们的,比我魁梧那么多的男生面前。可是我也是个女生吧。那些女孩子并非我想象的,如此善良——也不是我将她们想得善良,而是我从来没把别人想得不善良。你知道。我相信她们无心如此。我不知道那张画的故事是梦还是真实存在过。我宁愿那是我的臆造,而非现实。——没有人知道我是如此恐惧。我只是怕。像站在塔尖、光芒万丈的人,总是该防范下面那些对你庆祝向你微笑内心却又多少想要你轰然倒地,并且再也爬不起来得人。很久之后才懂得连孩子们也成了此般情景。其实不过是一张画而已。 所以就不断追问自己,善良到底好吗?后来,我变啊变。我发现人只有如此强大才不会轻易被摧毁。我学会潜匿自己的情感。我学会淡漠一些多余的善。该说什么,我本善良?不,我并不想让你知道,还有你,你,你。没心没肺是最好的印象。 从何时开始我明白了那些世故人情。成长真可怕。我想我不应该如此早熟。我有事憎恨我的懂事。人在不懂事的时候能够学会懂事,可是懂事以后我却再也不能不懂事。有些事情,你知道了,就不可能不去记得。哪怕你现在忘记了那件具体的事。那些经历磨难过后懂得的道理,却永远像人的非条件反射一样存在于你的潜意识里。现在和别人谈起经历,最后我总是会淡然,我终于学会了淡然,再余下别人的错愕。有些自嘲:“早吃亏总比晚经历好。” 我和他们不一样,你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