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信佛

奶奶信佛。

年轻时大概信了一点，而到了这般子孙满堂的时候便更是深信不疑了。或许到了这个年纪的人，都渐渐地挥发掉年轻时的无所畏惧、毫无牵挂，蒙上了一层家庭的黑纱。遇到些难以解决的家庭琐事，便把满腔希望寄托在那位慈眉善目、心胸宽广的佛祖身上，似乎念些佛经、吃些素菜，便能将那些困扰通通烟消云散，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预示着一片晴好。

老家的宅院里，有一间专供奶奶念经颂佛的小佛堂。我很小的时候在老宅里住过一段时间，照理说没有什么印象了，可不知怎的，那间小佛堂我至今记忆犹新，那种昏暗的光线，肃穆庄重的氛围，我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小佛堂只有四五平米大，深色檀木做的小神龛里供着一尊佛祖，可能是彩瓷的吧，模样我倒是记不大清了，反正天下佛祖对我来说都一个样。佛像前的地板上放着一个明黄色的垫子，据奶奶说那叫“拜佛凳”。垫子四周有一圈粉色花瓣样的装饰，那时我不知道这又有什么典故，长大后才知道那象征着荷花。佛堂里本来有扇木窗，后来被封死了。阳光只能从狭小的缝隙里钻进来，瞻仰佛祖的尊容。佛堂里也没有灯，有的时候奶奶会在神龛前的小香炉里点上几支香，那暗红色的火光星星点点，似乎这个地方充斥着贤明的神灵，连最富有激情、最肆无忌惮的火来到这里也只有偃旗息鼓，献上衷心的膜拜。那样的黯然，让人觉得踏入了一个未知的、神秘的、压抑的领域。

念经时的奶奶和平时的奶奶相差甚远。神情庄严虔诚，不苟言笑，昏暗之中，跪在拜佛凳上的奶奶只有一个朦胧的轮廓，似乎和那间小佛堂一样让人心生敬畏，神圣得使人不敢靠近。奶奶的手中有时是一串念珠，有时是一个木鱼，沉闷中清脆的声音若即若离，在外面嬉戏的我听到这声音便会停下来，心中也有一份庄重的信念油然而生。

奶奶念的书不多，天知道她是怎样把一本本佛经念熟、背出，那些连我见了都要迟疑一番才斟酌着念出读音的繁体字，天知道她是以怎样顽强的毅力和恒心学下来的。小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佛经是什么，奶奶是用浅吟低唱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念着经，于是我就认为佛经是一首歌；我完全听不懂奶奶念的是什么，于是我就认为那是一首歌词古怪的歌；奶奶说她念经是为了保佑我们一大家子，于是我就认为那是能让人去到幸福之地的魔咒。后来我才知道，佛经是佛学大师对生命、对时间、对自然、对古今的思考，那是哲理，不是颂诗。

我便去问奶奶，问她知不知道佛经里说的都是些什么意思，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回答道：“佛经哪有什么意思啊？”我又问她知不知道乔达摩 悉达罗是什么人，她更加迷惑不解了。我大失所望，就没有再问下去，怕再问下去，我自己都无法控制对奶奶那种盲目信仰的鄙弃。

后来有一次，我看到奶奶在念经，神色仍然端重不改，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我念点佛经保佑我们大家平平安安。”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其实奶奶心中敬仰的并不是那些佛祖，她的全部信仰就是希望我们这个家能够幸福安乐。她之前表现出的那种执着甚至执拗的态度，便是她的一片诚意。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生死祸福到底由哪位神灵掌控，听说佛祖可以实现她的美好愿望，她便义无反顾地相信，并且付诸自己的心血。她其实和我小时候一样，把那些哲理当成开启幸福之门的钥匙。她的心愿小且卑微，她的诚恳真而长久，她的佛是这个家，她的全部是这个家。

奶奶信佛。

我也信她信的佛。深信不疑。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