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君|“古玩城”边的老榆树
一篇好的散文,除了文字上的韵味,还要立意深刻,富有内涵。它要表达的思想,也和诗歌小说一样,要深藏不露,正如李东阳在《怀麓堂诗话》中所说的:“诗贵意,意贵远不贵近,贵淡不贵浓。浓而近者易识,淡而远者难知。” “古玩城”边的老榆树 哈尔滨东城有个“古玩城”。“古玩城”前面有一棵老树,是棵白榆。白榆并非就是白的,看起来黑乎乎的一团。树老,也像人似的,现出一副龙钟老态,咋瞅,都没一点儿招人待见的地方。树长得矬,身子也斜,且又枝虬叶疏,皮糙纹裂,那样貌,要多丑有多丑,立在那里,就像《巴黎圣母院》中那个敲钟的丑八怪卡西莫多。 所幸的是,它再丑陋,再卑微,到底也还是一棵树。既是树,自然也就有了“绿色植物”的名份,与“环境保护”这样的大事挂上了钩。不仅如此,它还沾了“老”字的光。别看时下人老不值钱,甚至让人生厌,但物老却不同——无论啥东西,一旦老到了一定份儿上,便有熬成“古物”的希望,比方古城,古画,古董,古玩,都这样。一只老旧的尿罐,谁见了都会一脚踢开。但要说这尿罐是七千年以前的人用过的,立马就与普通溺器不可同日而语了,样子再怎么灰头土脸,甚至缺了边少了沿,也登时金贵起来,甚至价值连城也说不定呢!可见,啥东西一旦要“古”起来,就别提有多牛了,哪是人老所能比得了的呢? 还说这树。这树虽然打出了“绿色”招牌,又仗着有了一把年纪,但它却生不逢时——偏偏歪着身子挡住了新修过来的一条笔直的大马路。当然,倒不是它有意在“耍大牌”,也不是倚老卖老,故意挡横儿。凭公说,它不是自己“走”到这条马路当间儿来的,它原先就是站在那儿的,如今要修成宽宽的柏油马路了,他才到了路中间儿;或者干脆这么说:树没动,是新马路要打它这儿过。于是有人打抱不平,梗着脖子说:“是先有树哇还是先有路哇?到底是谁碍着谁了?”当时的筑路者顺势就说:“看起来,这树还真有些年头了,应该保护,砍不得。”于是就给那树修了个矮护栏,让马路绕着树拐了个小弯儿,绕过去了。此事一出,不得了,新闻部门伸着大拇哥赞道:“瞧瞧!人们爱护绿色植物的意识有多强!筑路者多有环境保护意识!他们宁肯让笔直的马路打个弯儿,也不去砍一棵老树!” 有了这些惯于披荆斩棘的筑路大军的“手下留情”,有了媒体的高调呵护,于是,这么些年来,这棵老树便斜着身子拧歪着枝条,兀自一个,得以一直站在这条大马路的中间,苟延残喘地度它的时光。今年,马路上的汽车越来越多,真个是川流不息,夜以继日。汽车一辆接一辆地从它身边擦过,排放的尾气一阵接一阵地熏呛着它。可以这么说,它过的日子,天天都是“雾霾日”。但这棵老树站在那儿硬生生地忍着,扛着,你别说PM2.5了,就是PM250它都没言语过一声。也是,怎么说,人和树到底也不是同类,咱还真就不知道它活得是舒服还是不舒服。我琢磨着,它过的是啥日子,大概就跟每天从它身旁来来往往的行人差不多,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有啥烦心事,有啥乐子事,他活得究竟咋样,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闲言少叙,转眼几年过去,马路又要拓宽改造了。 且说这天,我正走在马路边,猛一抬眼,“咦!昨夜还在的那棵老树,今儿个怎么不见了?” 此时很多筑路工人都在路上干活。我走过去,打问其中一个人:“那棵树怎么没了?” “砍了。”他眼也不抬,手里的活也没停,淡淡地应了这么一句。 “不是说要保护城市里的树木吗?” “昨黑才砍的。” “为啥要砍呢?” “哈!这回马路一加宽,你瞅着,心里该多敞亮啊!” “这条马路刚开始修那会儿,为了这棵树,还特意绕了个弯儿……那树也不碍事呀……” 他终于转过脸来,眼珠定定地瞅着我:“实话跟你说吧,凡是挡在路上的,都属于障碍物,凡是障碍物就得一律清除掉,不清掉,我们就有责任。万一要是车撞到树上,我们可就摊上大事了——现在不都讲法治嘛……” “……” 是啊,树长在马路上,就有与汽车相撞的可能。树被撞了,它不吭声,也不上法庭去告状。但人和车要是撞树上了,他是一定要告的。人告的当然不是树,告的是路政部门。那么,人和树,二者之间,究竟是要树的生存权呢?还是要人的安全行驶权呢?过去留下它不砍不伐,合情,但不合规。如今讲法治了,岂可再以情代法,容它长在这马路当间儿?植物虽然也有生命,但它到底不能与人命相比不是?一旦车撞到了树上,树就是被撞倒了也无所谓,人若被撞死了,那路政部门的赔头可就大了!如此看来,生态与法治,有时还真让人两头为难。 “唉!一棵老树,就这么牺牲在‘法制精神’之下了!”我瞅着路旁的“古玩城”,不由感叹起来。 这座“古玩城”,里面早已没了古玩。前几年有人说,这块地皮要用来盖商住楼,收了一部分预购款,把在此经商的小贩也都迁了出去。但自从腾空了“古玩城”之后,却一直就这么闲置着,任时光流逝,地面上十几间空荡荡的破房子摇摇欲坠。这一空便空了四五年。我猛然想起来,国家不是明文规定吗,绝不允许房产商囤积土地。无论是谁,拿到土地后,一年之内必须动工,否则,国家将收回土地。但这块地皮这么空闲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依然还是旧日光景,看不出一点动工的迹象,只是空房子屋檐下的尘土中,新长出十几朵小野花,在风中摇头晃脑的,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作者简介:李汉君 李汉君,自幼喜书,但读得多,写得少。及长,不过数年知青,数年医生,数年编辑,随波而逐流,漂忽兮不定。转任文吏,缝裁嫁衣,方坐得几年小吉普,转眼又成田舍翁。于是复又埋首书堆,重操楮墨;煮字炼词心缱绻,纸上谈兵意沛然,无他,性本书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