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
在母亲的四个姊妹中,母亲排行第二,小姨是最小的一个,比母亲小十岁,小名叫小妮。 小姨从小就很懂事。听母亲说,姥爷是我们村第一任党支部书记,抗战期间,血雨腥风,姥爷的几个大点的女儿都参加了革命,开始了党的地下抗日活动。由于叛徒告密,日寇抄了家,烧了房子,在党组织的救助下姥爷隐姓埋名,带领全家辗转于华北平原的冀东南。那时,小姨尚小,流离失所,吃尽了苦头。冀东南是盐碱地,庄稼歉收是常有的事,一个外来户,生活艰难可想而知。母亲就常常带着三姨小姨去捡粮食,捡棉花,甚至讨饭。那年冬天,小姨讨到一块窝头,焦黄焦黄的还是热的,她舍不得吃,说:“这一块留给爹吃。”回来的时候,不留神掉进水沟,棉袄都湿透了,冻得瑟瑟发抖,可怀里仍然揣着那块宝贝窝头,不肯松手。 小姨一直是我们的骄傲。 解放了,小姨已经超过了上学的年龄,但还是依然进了学堂,并以优异成绩考上了财经学校,成为我们村第一个“女秀才”,也因此得以到东北,黑龙江的齐齐哈尔工作,并在那里扎下了根。母亲一直守在姥爷姥姥身边,一直生活在华北平原的农村。但在外工作的三姨小姨,就一直成了她,也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小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到大队里去取信。每天早晨,村里的高音喇叭都要播报村民的信件,我们就认真听,生怕漏掉一个,心里盼望着叫到父亲的名字。果真叫到了,飞奔大队部去,取回来,读给母亲听。那时,也只有那时,我会看到久违了的笑容慢慢爬上母亲的眼角。由于父亲的出身问题,母亲忍受着巨大的哀痛,她只能靠了远在他乡从事革命工作的亲人的来信来慰藉。小姨的来信寄托着母亲的挂念,也仿佛向全村的人们证明着,她,仍然是革命家庭的一员,这时,母亲才可以挺一挺她早已弯曲了的脊梁。那时的小姨是母亲的精神支柱,是母亲心里永远的骄傲!我身边的小伙伴们都知道我家有在外面工作的亲戚,我也经常有一些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在同伴们中间炫耀,那时,小姨可是我骄傲的资本。 小姨始终是微笑着的。 由于距离遥远,我跟小姨见面并不多,印象里,小姨是始终微笑着的。 上个世纪60年代,刚刚从三年自然灾害中走出来的我家,也迎来了小姨的两个儿子,我的表哥和表弟。小姨因工作需要,必须把表哥表弟寄养在老家,我也因此得以见到小姨。在我的印象中,小姨始终是微笑着的。她留短发,戴着眼镜,言语不多,很沉稳,有着知识分子特有的睿智的眼神,始终微笑着,很漂亮。80年代初期,我曾跟随小姨到齐齐哈尔求学,与小姨共同生活月余。当时她是齐齐哈尔市第二机床厂技工学校的书记,工作很忙。家里收拾得也很干净,纤尘不染:地板是打蜡的,溜光可鉴;床单是浆洗过的,平展整洁;一日三餐,有滋有味。小姨里里外外一把手,可从来没有看见跟谁生过气,发过火,始终微笑着。大概是1985年吧,小姨陪同三姨回老家来,在我们家,不知道为了什么,母亲等姊妹三人都很激动,都在哭泣,我也眼见小姨镜片后的眼圈红红的,然而,她见到了我们,好像依然在微笑着。 2006年冬天,得机会到北京家里见到了小姨,那是见到生前的小姨的最后一面,她当时已经做过大手术,已经跟癌魔斗争了两年多。20余年没见了,小姨的头发全白,但面色白皙,温润,站得很直,不见一丝佝偻,精神矍铄,一点老态病态也没有,像极了我晚年的母亲。我和姐姐都止不住掉下了眼泪,而小姨不然,始终笑吟吟的,像个孩子,没有伤感,没有病痛,也没有久别后的伤怀。姨父悄悄告诉我:每个月都要化疗,化疗一次就跟与死神打一次照面一样,死去活来,可小姨始终微笑着。 在这个世界上见到小姨最后一面时,她已经躺在鲜花簇拥着的水晶棺里,面容憔悴,瘦削,然而坚毅,那是她五年来与癌魔争斗后留下的最后的倔强。我缓步绕到她的头前,呼唤着“小姨,小……”想要唤回那个始终微笑着的,我的小姨,我的在这个世上已经屈指可数的长辈,我的亲人。然而,任凭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任凭我胸中有着那么多的不舍与悲痛,小姨啊,您依然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不肯再给心痛着您的亲人们留下一丝最后的微笑……小姨呀……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始终微笑着的小姨居然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们,但我相信,小姨将永存始终微笑着的面庞,后世子孙也必将在她始终微笑着的面庞下健康成长! 小姨,您去吧,您不会是独行,我的母亲将在天堂与您结伴,她一定还会牵着您的手,但,绝对不会是去讨饭!愿你们永无饥饿,永无奔波,永无疾痛,永无烦恼,永无离散!愿您始终微笑! 路上,在发给友人的手机短信里,吟得一副挽联,寄托无尽的哀怨: 黄泉路上魑魅魍魉开道长亭连着短亭 人世间里孝子贤孙举丧悲痛接着伤痛 我小姨叫云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