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广告的女子
要说世界上的事儿,最普及的要算广告了。报纸、刊物、电台、电视台,广告无处不在。有个说相声的调侃道:“我反对广告时间插播电视剧”。其实,这些媒体所“插”、“播”的广告,虽然嚣张,但远未到反客为主的地步。真正的广告,来自于各类城市专业发布广告的庞大队伍。除了啸聚城乡电杆、墙壁的“牛皮癣”外,就是呼啸而来的流动广告品。 不管什么时间,你在街上走着走着,就会有人“围追”或“堵截”,给你送上一张印刷精美的广告品。我们这个县城发布广告最多的恐怕是实验小学。因为这里的学生多,接学生的家长也就多了。实验小学大门外,有一条100多米的通道,连着宽阔的桂花路大街和“工业大道”。这座学校,原本建在城市的边缘,可自从招商引资,兴建工业园区之后,它反而成为城市的中心区域了。“工业大道”的东边,田园牧歌式的乡村迅速崩溃消失,幻化出高大的烟囱和轰鸣的不夜曲。每当临近放学的时间,实验小学成为全城最具魅力的地方。一两千多名年龄各异的家长潮水似的涌向通往学校的这一条小街,又涌向学校的大门外。没有占到有利位置的家长,便分散在通道南侧的商家门口。? 这就给各种商贩提供了叫卖的契机,大多是吃的玩意儿,卖馍的,卖糖葫芦的,卖烤面包的,卖烤红薯、棉花糖的......但是,最活跃的还是散发广告品的红男绿女。他们在人缝中摇曳穿插,带着僵硬的微笑向家长们散发着像一只只花蝴蝶般的广告纸。这些散发广告的男女都不是固定的,昨天和今天绝对不一样。但是,“霜降”那天来的一位年轻女子,好像是专业的。十多天了还没有离开的迹象。这女子也就二十上下的样子,人不算漂亮,但身材挺好。圆脸,有几颗稀疏的雀斑,扎马尾辫儿,黄色毛料外套,黑色紧腿裤,黑色裤头,高跟鞋。说不上时尚,也说不上土。“霜降”那天,我正在一家蛋糕房门前用手机里的“便签”写一首关于“霜降”的七言绝句,女子出现了,她站在我的面前,灿烂地笑着,喊声“大叔,看看吧”,就把一张八开的花里胡哨的广告纸递给我了。我看了她一眼,因正在写字,没有伸手接。那女子便把先前那句话“倒装”了对我说:“看看吧,大叔”。我依然没有接。她又“倒装”过来说:“大叔,看看吧!”并且加重了语气,带有点儿强迫的意思了。我停止写作,接过来夹在腋下。但是,广告纸滑得像“泥鳅”,竟悄无声息地掉在地上了。没想到,那女子很快拾起来,重新递给我。我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大概透露出某些责备的意思,她也许领会了我的意思,抖了抖手中的广告纸,又“噗噗”地吹了几下,说:“看看吧,大叔。”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了,好像我脱离了劳动人民似的。? 我从未见过这么死脑筋的广告散发者。我熟知人们对广告品的态度,他们大致上可以分成三类:一类是视而不见型,散发者把广告品递过去,而他们目不斜视,装作没看见,不理不睬;一类是直接拒绝型,他们会快速地摆一下手,拒绝接受;一类是接受、丢弃型。接是接了,快速地扫上一眼,随手扔掉。我就是第三类人中的一员。 我疑惑地看着这位广告女子,她是唯一连续三次向我推销同一种广告品的人。之前所有的广告品散发者,都是看人的眼色行事。你稍有拒绝的表情,他们就赶快离开,绝不跟你纠缠的。如果你板着面孔,像个雕像或思想者一样站在那里,他们一般会绕过去,他们绝不会为一张广告品而遭遇难堪。我不喜欢看广告,因为我从来不“亲自”买东西。买东西这样的烦琐事情都是老婆包圆。那些广告纸,我一般接过来转身扔掉。我觉得在这件事情上,我不是一个“坏人”,没有直接拒绝,没有当面扔掉,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在这条小街上,每天都有灰白头发的老婆婆在捡拾被扔掉的广告纸,她们是城市拾荒者,所以你不必担心那些“花蝴蝶”会污染了这条通道,污染了这座城市。? 我接过来那张广告纸,扫描了一下内容,见是一家叫做“聚民超市”的商场开业,承诺各种优惠,好像他们正在破产甩卖似的。正当我准备扔掉时,抬头见那女子并没有离开,而是笑盈盈地看着我。我急忙收住姿势,把广告纸折叠起来,放进自行车的菜篮里。那女子满意地朝我说:“谢谢您,大叔。”这才转身走了。 在以后的几天,十几天里,我每天都能看到她两次,就是上午和下午接孩子放学的时段。她依然灿烂地笑着,一边叫着“大叔,看看吧”,一边往我手里恭恭敬敬地递着精美的广告纸。我格外注意这位奇怪的广告女子,一天上午,我问了一句:“还在发广告呀?”她呢,似乎很在意我跟她对话,忙说:“是呀,我的工作就是发广告。”我问:“你是开广告公司的?”她摇摇头说:“不是。我家开不起广告公司。”是的,我问得很幼稚,能开起广告公司的,还会亲自发广告品吗?那些散发广告品的,哪一个不是顾来的“临时工”呢?而且,大多数都是“天工”或“小时工”。 ?在实验小学的这条小街上,每天总会有数十人在做这样的工作,如果,每次都伸手接人家递过来的广告品,是很烦人的事情。所以,很多家长便拒绝接受,我能够理解他们。但我有时也纳闷:人家笑眯眯地向你赠送广告品,怎么好意思拒绝呢?况且,接过来,既不用花钱,又累不着,还给人以面子了,何乐而不为呢?自此以后,我不仅主动伸手接女子递过来的广告品,还把看完的广告品不再扔掉,而是放进自行车的菜篮里,积攒多了,就送给拾荒的老人。? 自从我“认真”阅读广告品后,这位女子似乎对我更亲近了。“大叔”的叫声里也有了饱满的情感。可是,别的人依然会“不理不睬”,依然会“直接拒绝”。从这位女子发广告品的“耐性”,我注意观察别的广告品散发者的运作方式,他们一是把广告品放进你的自行车或电瓶车前面的菜篮里;二是专门发给放学出来的孩子。自行车菜篮和孩子都不会拒绝,照单全收。所以,他们很快就能发完一摞花花绿绿的广告品。可是,再看看那位女子,从不往人家菜篮里塞广告品,从不发给蹦蹦跳跳的孩子。这样一来,她每天都走得很晚。我接到外孙离开实验小学时,还能看见她穿梭往来的单薄背影。 半个多月后,“小雪”时节已经到了,天气忽地就冷飕飕地刮起西北风。有人说:“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其实,很多树木是到了冬天的深处,叶子才开始飘落的。桂花路上并没有桂花树,而是两排高大的“洋”树—-法桐。尽管“小雪”了,宽阔的像小蒲扇一样的法桐叶儿还在作最后的坚持,只有携带冷空气而来的西北风,才无情地与阔叶们纠缠。这时,满树的半青半黄的叶面在冷风中扇动着,扇得累了,疲惫了,才恋恋地从枝头上离开,飘飘摇摇地掉在马路上。有的在马路上慢慢滑动平移,叶面与水泥路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响;有的是翻着跟头跑,就像翻烙饼一样边翻边跑,让人眼花缭乱;有的像巨大蝙蝠,在马路上飞飞停停,停停飞飞,觅食似的。这些阔叶被吹到小街上来,与被丢弃的广告纸混合在一起,给拾荒老人增加了许多麻烦。 此时,那位女子也换上了长及臀下腿弯处的红色羽绒衣,依旧不变的是她灿烂的笑。 一天下午,我正在等待外孙放学,忽然听见附近有争吵的声音,循声望去,我看见一位穿雪白毛领和翻着雪白毛边时装的中年妇女在教训散发广告的女子。广告女子呢,当然声音很低地争辩着。 “你发个破广告,我凭什么非得接受?”中年妇人说。 “阿姨,你不接受我不怪你,可你凭什么要我‘滚开’?”广告女子反问。 “我叫你‘走开’你不听,死缠着我!叫你‘滚开’,还委屈你了?” “‘滚开’是**,阿姨您不知道吗?” “**就**!谁叫你老来烦我!” “我不偷不抢的,凭什么骂我?我也是有人格尊严的......” 周围的看客大多数都保持着沉默,部分人小声议论着,大致意思是:“看电视,播广告;接孩子,发广告,真烦人......”小街上已经没有别的散发广告的人了,年轻女子势单力孤,声音越来越小了。而且,可以听出来,她的声音里预演着哭泣。 看到二人争吵,我便急急地走过去,向中年妇人说:“接受一份广告也累不着,都是为了生存,你别介意。” 中年妇人狠狠瞪了我一眼说:“大冬天,谁想伸手?累不着也不接受!” 我说:“你拒绝的不是广告,而是面子。” 她反问我:“什么面子?接不接广告跟面子有关系吗?再说,她的面子很值钱吗?” 我知道斗嘴我可能不是人家的对手。我把广告女子拖离现场,说:“你这个女孩真死心眼,干嘛非得让人家接受你的广告呀?你有病呀?”? 广告女子说:“他们不接受,我的任务就完不成。” 我说:“你可以学学那些同行,把广告品塞进菜篮里,发给小学生呀!” 她说:“都跟小学生一样该多好呀!他们从不知道拒绝。但是,小学生要这些广告有什么用呢?他们连字都认不全,更不可能去商场买东西。他们把广告纸叠成“面包”摔在地上,叠成“飞机”传向空中,如此而已。” 我说:“你管那么多干啥?广告发完,你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你家老板规定不许你发给小学生吗?” 她说:“当然没有。不过,我把广告都给了小学生,对商家来说,就等于白花了那笔广告费。商家没有得到好处,他们就不会再和我们老板做生意了。老板没有生意可做,哪有钱给我发工资呢?所以,说来说去,这发广告是我们老板的事儿,也是我自己的事儿。”她接着告诉我:说她高中毕业就去打工了,可今年中秋节之后,母亲突然中风,卧床不起了。治疗了两个月,起色不大。父亲早年出过一次小车祸,一条腿瘸了,不得力,照顾不了母亲,她只好辞工回来。她的邻居开着一家广告店,看她一家生活困难,就把她招聘去散发广告品。她说店老板夫妇对她很好,给她每月比工业园区多开200元的工资,还不用上夜班,她得对得起他们。 ?多日之后,广告女子依然甜甜地叫着,递广告品给每一位家长。更让我吃惊的是,她竟然继续给那位让她“滚开”的中年妇女递送广告品。而那位中年妇女,竟然破例地接受了广告品。现在,我突然注意到,在这条只有半边商铺的通道上,每位家长手里都拿着花里胡哨的广告纸,他们像教堂里唱经的信徒一样,排列整齐,有模有样地阅读。 临近寒假时,广告女子还在这条通道上散发广告品。她没有戴手套,双手被冻的通红。那些男女家长都带着各种颜色的的手套,手里都拿着一张广告纸,像刚刚领到试题的学生。 趁广告女子递给我广告品时,我建议她戴手套。如果没有手套,我可以送给她一双。她听了,笑笑说:“谢谢大叔,戴手套给人发广告就显得不礼貌了。” 这天晚上,外孙放学出来的时候,马路上的照明灯和商铺门前的霓虹灯都亮了。广告女子也发完了手中的广告品。她似乎很高兴,给我外孙买了一只皮球一样大的棉花糖,还陪着我们走出这条小街,然后和我们分手,融入市声灯影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