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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笔记

随笔美文2021-04-2065举报/反馈

  打记事起,我就知道从徐家畈我家往返青石墩外婆家的两条路怎么走,一条穿过吴家集街道,一条翻越屋后幸福大队的土岗梁和汤家咀的小山峁,裹着小脚的外婆拄着拐棍陪我无数次走过这两条乡间土路。两条路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大写字母“Y”,纵深向前通往青石墩。合拢处的石子路依偎着红色山岩,人们称为红土嘴,红石岩上覆盖着瘠薄的沙土质,一簇簇的龙须草在那山坡上顽强茂盛地生长着,外公说那草也叫蓑衣草、秧草、灯草。近处一看,这种草根系发达,不生节,纤维长,拉力好,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他们还用这草来搓绳子、打草鞋、做蓑衣。雨伞、油布伞在那个年代的乡村还是稀罕而且不实用的,农民下雨天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穿上草鞋或者干脆赤脚下地干活,一身行头全依仗着密密匝匝的龙须草,只是编斗笠还需要竹笋叶、细竹篾帮衬,才会滴水不漏。沙土路旁禾稻青青,秧鸡鸣唱、白鹭翩飞。再往前,枣树、柿树、翠竹、橡树、苦楝、梧桐葳蕤旺盛地占满了一座座山岗,清脆激越的野鸟叫声回荡在葱葱笼笼的山冲里,狭小的河沟里山泉淙淙流淌,人工开挖的穿山渠道里清水奔流,清新的薄雾氤氲弥漫在岩石绿叶间,浸润着记忆中三十多年前的山乡碧野。

  走过红土嘴,有人放炮炸石头,用作兴修水利衬砌渠道。他们派两人在道路两头远远地劝阻行人等雷管炸响之后再通行,因此,我和外婆有几次就站在路边等候那一声炸响,平静几分钟后才继续赶路。一会儿经过大队部,电锯子锯断木材,持续不断地发出刺耳的响声,我并不觉得嘈杂,很新奇地驻足观看两个师傅娴熟地抬起长木杠子、被电锯轻易地分成几截,堆码在旁边,地上散落厚厚一层锯末。我爷爷的锯子可笨拙了,还得把木材用一脚踩在板凳上,双手握锯子咝咝地拉锯,慢吞吞地,锯断一截费不少时间,那还是鲁班祖师爷发明的老古董。这新鲜玩意比爷爷的锯子先进高明多了!看着我舍不得挪步,外婆拉着我手说:“走,进代销店买几颗糖给你吃。”我顿时撒开脚丫,一阵风似的跑进大队部小商店,年轻的庚子叔穿着清清爽爽的衣服,在玻璃柜台子里面迎候每个顾客。一进店,糖果的香甜味就吸引得我不忍离去。外婆掏出一角五分钱递给庚子叔,哗啦一声,柜台玻璃板上就撒开十颗水果糖,我踮起脚跟,伸长胳膊,一颗颗把糖果抓起来,放进小花褂口袋里,“小乖乖,还有两颗,脚踮高点,你还得快点长高。”外婆和庚子叔在一旁爱怜地鼓励道。这椭圆形的半透明的朴素的水果糖呈淡褐色,剥开糖纸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芒,在贫穷的七十年代是多么奢侈的美味,一直让我念念不忘,现在各式各样包装花哨用色素香精调和的糖果早已不是童年我百吃不厌的味道。

  庚子叔住在外公家不远处,他从小没了爹妈,奶奶抚养他长大,在大队代销店上班不久就娶了漂亮能干的媳妇,盖了新房,生了一个皮实可爱的小子。他奶奶整天乐呵呵地抱着重孙在屋场前踱步,人们说庚子奶奶真是好福气,带大了孙子带重孙,还恁刚强的身体。外婆更是羡慕得不行。知了的叫声加剧了夏季的炎热,天边的晚霞给山村镀上一抹金黄,俊俏的庚子婶爬上又高又直的梧桐树,摘下几大片树叶,哧溜滑下树。她洗净梧桐叶,麻利地把叶子铺在竹蒸笼上,把醒好面的糖包子、菜包子、小馒头拣进蒸笼,成型的面团挨挨挤挤地平躺在翠绿的梧桐叶上,啪地一声盖上笼屉。柴火灶上投进玉米芯、棉花杆,炊烟袅袅飘散在晚归的牛羊叫声里。不大一会儿,白白胖胖的面点新鲜出锅啦。蒸了两笼,挨家挨户送一些给小孩老人尝尝,大伙夸这庚子婶真活络,嫁过来使得庚子叔一家风生水起、和和乐乐。

  学龄前,我走这条路像个小大人,看着五六十岁的外婆背着棉布缝的袋子,稳稳地挪动脚步,我从不搅闹着让她背呀抱呀,七八里路程,我一蹦一跳捉蚂蚱捕蝴蝶,一会在前一会在后,和外婆拉呱着闲话,她一口一声“我孙儿”格外亲热。经过汤家咀一片坟地,外婆叮嘱我急急地赶路,她说小孩子秉气弱,切不可在那阴气太盛的地方逗留。懵懂的我本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什么叫鬼魂,但这番话让我对坟场对亡灵心存戒备,发憷。此后反正再也不敢走那条路了,转而走人多热闹的集市去青石墩。我一直黏糊外婆和奶奶,她们比我父母宽厚慈爱,奶奶有十二个孙子孙女,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照应不过来,外公自己没有儿孙,我自然和外婆相处更多些。我在青石墩一玩就是个把月,外公外婆牙口不好,但两位老人耳聪目明,好吃的好玩的他们全让给我,过继的侄女菊花长大暂时还未成家,他们乐得照看我。

  外婆的家就茂林修竹掩映的山脚下。四五户人家聚在一起,生产队(现在称为双泉村四组)还有另外五个这样的屋场,都相隔不远,喊话听得真真切切。院落里外、大树底下都铺着大大小小的石块,石块从山坡上取材,打磨得比较平整,下雨天双脚不沾泥泞,晴天走路不冒土灰。石碾、石磨,石墩,喂猪用的石槽,石头用在角角落落,就连厅屋及正堂屋门槛、门前台阶、人把高的山墙、上坡的踏步也用青蓝色石头堆码而成。青石板被人们的脚板磨得圆润光洁。我想这就是青石墩这个小地名取名的由来。那时我只是玩得开心,所有的重活农活都是外公和菊花小姨承担下来,看着外婆在柴火灶跟前熬粥、蒸馍、剥豆、炒菜、煮米茶,蒸汽香味缭绕飘散在乌黑的草屋里,看着他们劳动归家后津津有味地吃馍喝粥,看他们享受短暂的吃饭休息时光那种安然知足的神情,看着他们按照自然和生活的节律劳碌坚守,我真想快快长大,长成她们那样的身板,挑水、追肥、耕耘、收割,分担一些农活,踏实惬意地守望四季轮回、大地馈赠。衣食无忧的懵懂孩童无法想象当初几代人开凿、搬运、垒砌石块是怎样艰辛。

  竹林里的竹子都有手腕粗,挺拔通直,竿上青枝翠叶,林下落叶松软。春末夏初,宽大的竹笋叶脱落,人们捡拾回家用来包粽子。一岁大的娃娃在竹林里走一步抓住一根竹子,练着练着就能掌握平衡,蹒跚学步不摔倒,进步真是快。家养的鸡也窜进竹林觅食捉虫,躲进竹林消夏避暑胜过密闭的空调房。

  有苗不愁长,无苗没得想。子嗣和庄稼一样,是亘古绵延的血脉相承的依赖和希冀,有了这两样,终日劳作的人们心里才感觉踏实可靠。外婆是我父亲前妻的母亲,但是前妻很年轻就过早地病死了。

  当然这是上学后才知道的,纯真的童心里一直就认为我是外公外婆一脉相承的后人。如果父亲能和前妻长久地生活,如果她身体健壮,那生下的孩子就是外婆至亲至爱的生命延续,我们三兄妹就不可能降临人世。但是外婆给予我们力所能及的爱抚,把我们当成至亲血脉来对待,他们的晚年、我们的童年充满了亲情天伦之乐。可以想象,外公外婆含饴弄孙的乐趣足以抵消他们失去女儿后巨大的精神创伤。我从未见到外公外婆争吵,半辈子相濡以沫。外公没有至亲,弟弟去世弟媳改嫁,留下侄女菊花由他抚养,我称呼她小姨。小姨劳动回来,摸摸我的圆脸盘说:“小侄侄,来给我背首儿歌听听。”我就清清嗓子,落落大方地背道:“春天暖,百花开;夏天热,雷雨多;秋天凉,稻谷香;冬天冷,雪花飘。”背完,拿葫芦瓢舀起一瓢水倒进搪瓷脸盆,请小姨擦擦满脸的汗珠。小姨边说背得真好听侄侄真懂事,边用湿毛巾擦汗。

  那个年代,我们生产队仓库的青灰色砖墙上刷着石灰标语:“以粮为纲,抓纲治国。”还没上学的我听大孩子念着那标语,不知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徐家畈除了水田、堰塘,就是旱田、山坡,山坡上长着稀稀疏疏的杨树松树荆条茅草之类的植被,很多山坡都开荒种了庄稼,果树几乎没有,夏天多数是干热难耐的,缺少树木遮荫,缺少水果滋养。我家池塘边仅有的的一棵杏子树和毛桃树,无人修剪,开花后挂不了几个果子,味道也不好。倒是外婆家山多树多,阴凉地多,菜园里不仅有几棵修剪好的桃树,生产队晒谷场边还有两棵合抱粗的大柿子树、竹林边的拐枣树、山坡上巨石旁一丛丛枣树,丰盈的水果成了青石墩富饶多产的标志,也是我留恋外婆家的理由。桃子开花,我就来青石墩。在所有的花朵中,绯红的桃花最让我感到亲切、留恋,多年以后看到桃花开就让我缅怀那九泉之下的故人,温暖慈祥亲近勤俭,看桃花也让我有几分伤感。每年桃子成熟时,外婆总会拣出最好的桃子装一袋子给我们送来,小住两天,又把我接到青石墩她家玩。桃树分叉很低,三岁小孩都能爬上去摘桃。有一回,够得着的桃子摘光了,外婆拿出竹竿爬上一棵桃树枝桠,不小心撇断了小腿骨。我的父亲闻讯赶来,和外公一起用板车把外婆送到五十里外的县医院救治,只花了几块钱,打上石膏带,住院一天,又步行拉车回来。那也许是我们家人唯一一次对外婆尽心调治,也是外婆仅有的一次进县城的经历。

  吃过了桃子,脆脆甜甜的枣子就要登场了。夏末外公去屋后山坡上放牛,傍晚回来,变戏法似的掏出两大把青里透红的枣子。秋天,人们在晒谷场上晒玉米,晒稻谷,石磙吱溜吱溜响着碾压高粱穗子、谷穗子。秋阳高照,炎热还未消散,歇工的人们在柿子树下养精神,几片泛红的柿子叶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男人们抽旱烟、女人们纳鞋底,小孩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忽然,几个熟透的柿子噗、噗地掉在草丛中、石板上,孩子们一窝蜂地冲上前去分吃。有的取来网兜,绑在镰刀把上,再用竹竿固定加长,照准红彤彤的柿子一挥动手,蒂部轻巧地被割断,完好的柿子乖乖地进了网兜。小孩吃这柿子还需要像大人们学技巧,在薄如蝉翼的外皮上撕开一道小口,轻轻吮吸,流质果肉瞬间充溢口里,甜津津美滋滋的。遇上青黄的柿子,则需闷在密闭的缸里脱出涩味。

  外公侍弄的菜园总有丰硕的回报。石头垒砌而成,铺上厚厚的腐殖质黑土,掏出细细的沟槽,山坡石缝里渗出的泉水缓缓流淌蓄积成一个小水坑,不满不涸,可以浇地、洗菜。冬瓜、南瓜、黄瓜、豇豆、茄子、青菜长得旺相。外婆教我辨认雌花雄花,雌花紧连着指头大小的小瓜,雄花直接长在花茎上,传粉后摘下雄花,拌上面粉糊糊加油炸成可口的菜肴。收摘的大冬瓜、南瓜能摆满一间屋子。那时身体硬朗的外公送我回家,用两个竹筐挑起我和妹妹,或者一头装着冬瓜,一头装着娃娃。走过开满野花的草地,箩筐在外公肩头荡悠悠地晃来晃去,外公不时擦擦汗、换换肩,草鞋啪嗒啪嗒走得真带劲,四五岁的我觉得坐在筐里真是最开心惬意的旅程,却不知挑担人步行十里路的辛劳。

  田埂边、沟渠畔湿润松软的土壤也被利用起来。外婆用拐棍每隔不远杵一个小坑,我紧跟着在小坑里撒两粒绿豆或者赤小豆种子,老人家依次给种子盖上土。不久,豆苗就蓬蓬勃勃地生长开来。水稻扬花时,我们种的豆秧上挂着一爪爪饱满的豆荚。等到豆荚长到变黑色,就可以采收了。祖孙俩挎着篮子沿着原来点种的路径,捋下豆荚,装满一篮又一篮,倒在场院晒干。我们一边剥开脆响的豆荚,一边看渠埂上三四辆马拉的板车慢慢驶过。赶车的中年人坐在板车上舞得鞭子啪啪作响,棕红色的马匹毛色光亮,飞扬的马鬃、飘逸的马尾、嘚嘚的蹄声,真是一道流动的风景。

  那时的山村只有赶马车拉货的人出门做点小生意,早出晚归,其他的人们都守在家务农劳作。扛着锄头、铁锹,戴着草帽的成年人,他们坦然地晨起晚归侍弄作物、深耕细耙敬畏自然,长年累月胼手砥足给后人营建这个质朴安乐的生活空间。加上满地奔跑嬉闹的孩子,山村并不显寂寞。

  外公外婆看待每个小孩子都非常金贵。菊花小姨招赘了上门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外婆让我们称呼他为舅舅。他也是青石墩长大的,兄弟九人,还有两个妹妹。菊花小姨早先生的两个孩子刚满月就因病夭折了,外婆说孩子夭亡那天,一家人从九集卫生院往回赶路,她紧紧裹着幼小的的尸体不肯放手,那个被我们称为舅舅的男子让外婆把尸体扔在山里,好快些赶路,老人家总是于心不忍。外婆难以接受孙子生命的离去,她又想到青春妙龄病故的女儿,多么凄凉!好在后来,菊花小姨生了两个儿子,健健康康的,活活泼泼的,外婆给他们小哥俩舂米粉熬甜米糊度过缺奶的婴儿期,看着他们长成一米七几的壮小伙,外婆总算能歇下来了。

  青石墩的人口现在明显减少了,菊花小姨的儿子在外打工,小山坳的青壮年都在外面奔波谋生计。当年硕果累累的桃树也和栽树的外公外婆寿终正寝了,房屋翻修加高改装后,庭院的青石板不知哪里去了,宽大厚实的蓑衣、撒欢的马匹、种豆收豆的祖孙定格在遥远的记忆里,青石墩和许多山村一样归于寂寥。回望青山常在、泉水常涌的青石墩,我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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