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葛树
这些年,听见越来越多的人在说我的家乡万州是一座宜居的城市了。是呀,城市不大不小,傍长江的位置不上不下,背靠连绵的山,前临不绝的水,交通便利,气候适宜,尤其是每年三峡蓄水175米后形成的壮观的平湖,更增添了这座库区腹地城市的迷人的韵味。 不过不知别人注意到没有,那给湖岸还有江岸河岸镶上碧绿的缎带,给整个城市披上碧绿的面纱的,那一棵棵一排排一丛丛一簇簇惹眼惹人的黄葛树?这种在长江三峡颇具代表性、颇有特色、颇含深意的常绿树,这里那里妆扮了万州这样的城市乡村,给三峡大地带来了风水,带来了绿荫,带来了清凉,带来了诗情,带来了画意,还带来了寓意哩。在我的评判中,黄葛树应该在万州古城万州新城宜居的“宜”字中占据了很大的比重。 是这样的。当年我的故居三马路药王巷17号就有一棵黄葛树。这树长在我那有一楼一底瓦房、三方土墙石盖围护出一个小天井的老宅院里,树干粗壮,树冠高大,当时就已经是一棵几十上百年的老树了。 这棵树还有药王巷这一带的十多棵树,给乡里乡亲们伸出了遮天蔽日的大伞,撑出了一小片宜人的天地。我父亲早逝,母亲独自一人将我们四姊妹拉扯大。小时候,我和大哥、小弟都喜欢这棵黄葛树,特别是到了夏天,就在粗壮的树桠间斜斜地绑上一块凉板,轮流躺着乘凉。为了上树方便,我和大哥用斧头在粗大的树干上一左一右砍了三个脚窝,脚窝上方靠左的部位刚好有个窟窿,这样我这个“左撇子”常常从屋门冲出来,踩着脚窝攀住窟窿噌噌噌三两下就“跑”上了树。 黄葛树就这样默默地看着我们一家人生活,成长,看着我们街坊邻居生活,成长。后来大哥支教,从万专毕业后分配到重庆北碚,离老家万州远不远近不近的;我这个老二响应号召一趟子去了川陕交界处的城口大巴山,一下子待了20年;三妹就更远了,支边去了西藏,到退休了才回家;最小的弟弟“身边留一”守着母亲,守护在这黄葛树老宅院里。后来三峡移民,淹没线下的药王巷居民要搬迁了,母亲活满80岁,因病死在她的老宅院里,死在黄葛树下,算是最终厮守在故居了。 那年人们忙着搬家,没功夫也没能力去考虑这些大树。常言道“树倒猢狲散”,树下的人儿散了可这树还没倒呀,那么多树木如果锯倒淹掉该有多可惜!果然后来听说,人民政府花很大力气保护搬迁淹没线下的大树古树,移栽到新城里,让它们继续派上用场。 我家那棵黄葛树,莫非…… 据万州城市规划,将在滨江路建设黄葛树长廊,让古树呀、古木呀、江石呀这些三峡的符号沿江堤摆开,给平湖镶上一道意味深长的美丽金边,让万州湖城更加宜居宜游,在令人赏心悦目的同时,更给人留下一份遐思与念想。于是我就开始留意起那些移栽的黄葛树来。 常常是这样—— 走这里,逛那里,眼睛总爱观察端详那些黄葛树; 三五成群,江边漫步,总爱假装不经意其实死估估地瞄瞄那些黄葛树; 朝前观望有时还东张西望,蓦然回首; 有时明明看清了走过了还不放心地折回来再看看,再摸摸…… 都住上新居了,怎么还老是恋恋不舍念念不忘故居的那棵树呢?咳,这人呀,这从乡土里生长起来的人呀,这东方民族的人呀,就是这样…… 终于,2008年11月的一天,我在首次蓄到175米的江水拍岸的北滨路上,在西山钟楼、三峡之星体育馆对过的江岸人行道上,证据确凿地找到了我家那棵黄葛树!那只保留了主干和一小部分枝桠、十分熟悉的已有些佝偻的身姿,那两左一右仍然清晰可辨的我亲手砍出的脚窝,那脚窝上方左侧的窟窿,那枝桠上当年接通电线的两枚磁瓶,那园林部门挂在树上的“060号,来自药王巷”的编号牌…… 我欣喜若狂,赶紧召来我弟我妹,我老婆我女儿,围着这树又摸又看,叭叭地拍照,犹如见到久别的梦中的亲人,梦中的情人,梦中的故人。伴随我家四代人生活生长的黄葛树,伴我故居又伴我新居的黄葛树,上下追随不离不弃的黄葛树,阅尽世态炎凉满目沧桑的黄葛树,没挪死反挪活抽出新枝焕发第二春的黄葛树! 我家原本就有个过年照张全家福,装框依年代悬挂于壁的习惯,于是从那年起,春节全家福的背景就定在了我家黄葛树旁,背靠大树,面朝顺光,左边是新来的江水,右边是古来的西山钟楼,排队,表情,咔嚓咔嚓,定格,存照,那心情是何等的释然,何等的舒畅! 几年下来,我家客厅墙上便一字排开了好几张这样的全家福照片:都统一以那棵虽佝偻着腰身、却年年抽出新枝的百年老树为背景,基本上大同小异地站成两排,基本上相同的姿势和笑容,装上同样规格尺寸的镜框,于是这客厅里便有了一种千篇一律又别具一格的氛围,那个中深意当由我们自己来品味。 却不料,2019年9月,一个文化人家、一个三峡居民家关于黄葛树的事情,不知怎么被中央电视台《新三峡》摄制组知道了,几个小伙子将摄像机扛来,在北滨路黄葛树长廊、在我家中一口气拍了三天。导演对这一长排全家福照片特别感兴趣,说那就是三峡人民生活变迁的小小缩影哩。 今年春节时,儿孙们聚齐了自然又要去北滨路照全家福。我家老婆婆这几年迷上了摄影,一个“傻瓜”举着东照西照,居然照出了一些门道,在报刊上发表了摄影作品,还有些团体活动专门请她去采访拍照。去年外孙女买了个自拍杆,今年外孙也买了一个,再加上女儿女婿手机拍照效果也不差,这些手艺和装备用来拍几张“黄葛全家福”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问题不在这儿。我们这“原班人马”有人说,老头,这些年这树也照得差不多了,今年春节该照照别的地方了,万州美景多得很,只怕是照都照不过来呢。还有人说,年年都是那树棒棒,多没劲呀,今年该到照相馆正儿八经照张全家福了。 本来这些说法也有道理。可年轻人怎能完全懂得老一辈的心思?当年老宅院里那株老树,可是伴着我母亲独身一人抚养我们四姊妹,又看着母亲撒手而去的呀!我们四姊妹从树下分开,天各四方,几十年老了以后又重聚树下,然后老树又被移栽到淹没线上来,人和树真可谓同命相连,风雨与共啊!这渊源,这情结,非亲历还真是有些难以理解。 于是我这“轴心”明确表态:每年照相可以换地方,乱照,随便照,但装镜框挂客厅在墙上排队的,还是黄葛树作背景的这一张。 缘分就这样结下了,定下了,延续下了。对于我这个170万分之一的万州市民来说,什么是乡愁?乡愁就是爱恋上一棵树,就寄希望于这棵树;离开了这棵树,就深深地怀念这棵树;重逢了一棵树,就再也撇不开搁不下这棵树……我相信对于众多的我的万州父老乡亲来说,都多多少少地具有这种黄葛树情结,具有对树下的这片土地真真的、深深的、浓浓的、拳拳的感恩之情,依恋之情,挚爱之情,报答之情。 三峡新了,变了,美了,三峡的黄葛树作为一个鲜活特异的符号,在留守三峡的人们心中,在搬离三峡的人们心中,在迁来三峡的人们心中,幼苗成活了,小树长高了,大树长老了,老树返青了,一种生生不已、原汁原味、绿色环保、向阳顺风、含珠带露的与生俱来又与时俱进的不绝情愫,就这样涟漪般的一轮、一轮地漾开了,漾开了,漾开了…… (通讯处:重庆市万州区三峡都市报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