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影忆
父亲逝去已三十多年啦,但他的音容笑貌仍时常清晰地呈现眼前,一幕幕一件件往事就象刚发生在昨天。 那是1984年的夏天,高考体检结束没多久,我在家等待录取通知书。一天下午天气格外闷热,我在周边村同学家闲聊,村里突然来人找我,说我爸出事了,我立刻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一路上我的心不断地往下沉,像掉进了无底的深渊,我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家的。我家就在村边马路旁,是二间只搭建了一层的清砖混泥土房,围成一个小院子。我攀爬上一辆停在家门口的货车车厢,眼前的情景,我如同浸入冰水,心完全凉了:我父亲躺在车厢上,脸色苍白,睁着眼睛,似醒又似睡,不动不动。车子急忙赶往县人民医院,但最后的一丝生的希望还是破灭了。事后得知我爸是在骑自行车过一下坡大桥时,从桥上摔下去的。父亲的逝去,我内心虽然十分沉痛,但却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那时脑子出奇地清醒,就象被狂风暴雨洗刷过一样,也许是人的一种本能,当突然面临不得不接受的残酷现实,我选择了平静地接受。 父亲是一名乡镇卫生院的普通医生,在我的记忆中从小居无定所,家对我来说就象一条在太海中漂泊的小船,我爸调到那全家随他到那租房落脚,家里全部家当是一台洋车(缝纫机)、一张吃饭的小圆桌、还有几把椅子。我们兄弟姐妹四人都出生在不同的地方,我是我父亲调安顶卫生院工作后在雅里村出生的,记得当时寄居在一户农民家里,直到后来全家由居民户口转为农村户口下放到上西岭村,才开始相对安定下来。从安顶卫生院到上西岭村大约三里路,要翻过一条岭,山顶有家农机厂。最先,我们住在村祠堂南大门的右侧厢房里,祠堂东面是池塘,是村里人洗衣的地方,池塘东侧有一口水井,水清澈见底,这是全村人的主要水源;南面有好几棵伟岸的古树,有几棵是枫树,但印象最深的是二棵敏树,四季长青,长着镰刀形叶子,一到冬天树枝上会结出红色的珠子,特别好看,味道酸甜,我特别喜欢吃;古树旁边是一座古庙,后来在里面搭了四座术冲,在冬天用来烘干白术,在我大了些后常会从家里偷几根蕃茹去那烘烤着吃;再后面是一片绿油油的竹林,象一条绿色的大围巾绕着池塘和水井,大风经过时绿围巾伴随着“呼呼”的叫声随风摇摆,场面十分壮观。打开屋里靠西的窗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水库,平时平静得像一面明镜,阳光一照,跳动起无数耀眼的光斑,但我觉得最好看的是在霞光下,一阵微风吹过,水面七彩鳞光荡漾,像一群顽皮的小孩子似的跳跃不定,特别迷人。祠堂内有一长方形的天井,地面用鹅卵石砌成,天井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枇杷树,这是我儿时纳凉玩耍听故事的地方,听老人讲“枇杷好吃树难栽”,枇杷树要经过几代人时间的成长才能长出好吃的枇杷。后来祠堂办起了村校,又成为我读书识字的地方。 当时我父亲经常背着药箱走村串户为人治病。哪里有人生病村里会打电话过来,我爸马上背起药箱赶过去,他们叫出诊,如果别的村又有人生病,又要赶到别的地方,有时一天来回要赶好几十里路,累得够呛;平时也会背着药箱到各村转转看看,他们叫巡诊,一般会在村书记家歇歇脚,有病的人听到消息会赶过来。当时电话机十分稀罕,每个村一般只有一台,装在村书记家里,电话机上面要连接二只大电池,打电话时用手摇动手柄,通过乡镇(当时叫公社)总机接转,所以在村书记家歇脚最便于联系。我父亲和各村村民很熟,大家也都很喜欢他。小时候我父亲到周边村出诊时有时也会带我一起去,我也很乐意跟着去。我父亲患有胃病,出诊路上发病时总是吃几片胃药继续赶路,有时疼得头上直冒汗,只好在路上歇会吃几片止痛药,然后用手托着痛处继续赶路,总是说:“等会会好的,那边有人等着我,要快点过去。”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轰轰烈烈的**彻底打破了平静的生活。先是我家从村祠堂里搬了出来,租住到一农户家里,后来又换了二户,这期间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寄人篱下”。接着,我爸被迁送到村里接受监督劳动,工资被停发。那时我正好上小学,由于家里断了主要经济来源,生活陷入窘境,**这些年,我家主要靠母亲一双手替人做衣服补贴家用。我父亲白天除了戴高帽、挂牌子上街*行和开会接受批斗外,就是参加大队组织的掘坟墓、做农活等义务劳动;晚上不是上台接受批斗就是写检查,并且必须做到随叫随到。后来村里建造了新的小学校舍,所有的墙都是用坟砖砌的,我坐在教室里总会想这其中有我父亲的劳动成果吧。我父亲抽烟很凶,回村接受监督劳动后,时常会一个人坐着抽闷烟,烟也抽得更凶。为解决抽烟困难,他专门叫人做了块长方形木板,在上面贴上一张牛皮纸,制作了一个简易卷烟工具,自购烟叶,开始自制卷烟;另外还自制了一杆长烟杆,装烟丝抽。我父亲从受人尊敬的医生变为“接受改造”的“黑五类”后,许多人看待我们的眼光发生了变化,有的有意或无意地在回避我们,有的怕受到牵累急于和我家“划清界线”,我总感觉到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指指点点,这让我幼稚小的心灵深切地感受到了“世态炎凉”。经再三考虑,我父亲最终决定要建一个自己的“窝”,而这又使我家本来十分拮据的生活变得更加艰难。由于巨大的精神和经济压力,加上繁重的体力劳动,本来很单薄的他变得更加憔悴。 经过几年努力房子总算建起来啦,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好比严寒中透出了一丝暖意。然而,一个家庭在倒霉的时候不顺心的事总会接踵而来,即使出现一丝阳光也是短暂的,终久还是要被乌云笼罩。我那新鲜劲还没过,我就出了意外。记得那是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我在教室和同学玩“背米”游戏,我不小心摔了一跤,由于二手倒剪在后面,加上和我玩的同学体重比我重很多,倒地时头部着地伤了眼睛,我父亲虽然采取了许多治疗措施,但眼睛还是一天比一天肿起来,并且肿大得吓人,我父亲赶忙抬着我去嵊县梁台门看眼科医生。我坐的是一把媵椅,二边各捆一根竹杆,二人抬着走起路来“吱吱”发响。眼科医生正好也“被打倒”在家,检查后说幸亏我父亲及时采取消炎措施,要不然我这右眼就废了。 文革在继续,生活在延续。接着我大姐出嫁了,嫁在同村,由于家贫没什么好的嫁妆,尽有的一些器具也是我家原来在用的东西,叫油漆师傅重新作了油漆绘画处理。对这事,我父亲好象一直有一种内疚感。后来外甥女出生了,给沉闷家庭带来了一些生气。 文革后期政策有了一些变化,单位开始给我父亲每月发十五元的生活费,这对家庭经济困境有了一定的缓解。后来落实政策我父亲恢复了工作,并补发了部份工资;接着小姐也参加了工作,这时家庭经济状况才有了好转。后来我父亲根据组织安排调到中彩卫生院,除从事日常医疗工作外,负责新建卫生院大楼,由于长期劳累,一段时间出现恶心、乏力、全身倦怠的症状,甚至走一段很短的路也要歇息几次,他说肝出了问题,经检查肝肿大六公分,那时每天坚持吃一只红糖鸡蛋,由于在家闲不住,没休息几天就去上班啦。后来他又调到新天卫生院,这也是他最后的工作单位。
我父亲有很多笔记本,里面有很多治疗病例,还有很多中西医处方。我小时最喜欢翻阅这些笔记本,但我感兴趣不是记录的内容,而是一张张漂亮的插画,主要有庐山风光和桂林山水画,我常把喜欢的插画一张张撕下私藏起来,撕下插画后联在一起的页面就会掉下来,当时我很害怕,但我父亲从没因此责备过我。
我父亲一直比较乐观,哪怕是在最艰苦最困难的时候,仍比较豁达。我记得在文革期间,我父亲自制了风筝,骨架是用竹片制作的,然后带着我去放风筝,飞得很高,最后一次在降落时挂在了电线上,十分惋惜,我很佩服他的制作手艺和风筝放飞技术。休息日他喜欢去钓钓鱼,有一次我随我父亲一起去石门水库钓鱼,突然他说有一条大鱼上钩了,花了二牛九虎之力才拉出水面,结果是一条六两重的鳗鱼,他说鳗鱼尾巴的力量特别大,感觉就象一条大鱼。平时他喜欢抽烟喝酒,大概是在五十岁后晚上睡觉会不停地咳嗽,后来终于下决心把烟戒掉;每天晚上他都要喝上半斤黄酒,对下酒菜没什么要求,以兰花豆、花生米为主,偶尔会搞点小鱼、小虾、螺蛳之类,这一爱好伴了他一生。据说后来出事也可能与中餐喝了点小酒有关。 我父亲对很多事不怎么上心,也从不愿意找人求人。记得我刚上小学时,第一张表格有“家庭成份”一拦,我问他怎么填,他轻描谈写说了句填“小土地”吧。从此“小土地”伴着我成长,我成了同学中的异类,在那个红色的年代,“小土地”三个字使我失去了加入“红小兵”、“红卫兵”的资格。直到后来我和我妈把户口从上西岭村迁回祖籍上宅村,才得知我家真正的家庭成份是“贫农”。我父亲恢复工作后,原来扣发的工资一直没有全部补发,当时家里由于搬迁经济十分困难,我妈再三催促我爸去县卫生局反映情况或找找人,但他一直到离世还是没有去。 父亲的早逝,让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人生的无奈和残酷。时光不会倒流,子欲孝而亲不待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