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聊天局
对于就地过年的未婚未育人士来说,今年的春节意味着一个又一个的局。三两兄弟或闺蜜、大学同学、相熟的同事,约着一起吃饭唱歌看戏,或者玩新潮的密室逃脱和剧本杀。
不同于这些热闹的活动,小佳别出心裁地组了一个很“素”的局——纯聊天局。在一家氛围舒缓的静吧里,我们一共两男三女,围坐在一张圆桌边上,从晚上九点一直聊到了店铺打烊。
两男分别是大刘和阿杰,三女分别是我、小佳和安安。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进入不同行业,拥有了迥异的职业身份。小佳和我跳入了媒体的“火坑”,安安去了一家大型银行的总行,大刘在一家名头响亮的国企做行政,阿杰成为了一名兢兢业业的公务员。
记得上大学时偶尔会跟朋友去酒吧。一群人在包间玩真心话大冒险,借着桌上旋转的空酒瓶壮胆,扭扭捏捏地回答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问题。大多数话题有关恋爱经历、情感八卦,不时就会掀起一阵不怀好意的起哄。
但到了奔三的年纪,大家聚在一起聊天,画风就完全不同了——话题高度集中,不是讨论金钱和房子,就是交流大龄未婚青年的婚恋问题。大家提问回答都简洁明了、开诚布公,既不怎么含蓄,也不再遮遮掩掩。
小佳坐下后单刀直入,抛出了第一个问题——都说说拿了多少年终奖吧。我拥有极为清晰的职业收入认知,深知自己的年终奖大概率是垫底水平,于是率先举手,坦诚地说出一个可怜巴巴的金额。小佳、阿杰和大刘依次说了几个数字,大家一边听,一边与心中的预期比对,最后默契地一起看向了安安。
在以年终奖高而闻名的银行工作,安安毫无疑问是年终奖最高的那一个。大概是不想伤害同学感情,她拒绝透露具体数额。但禁不住一连串的追问,我们最终锁定了一个宽泛的区间,下至8万,上至15万。虽然安安不肯明说,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猜到,数字一定落在右半区间。紧接着,于是我们又开始热火朝天地讨论每月的收入与支出、到30岁攒多少钱比较合适、A股站上3600点后基金该买还是该卖。
记得刚毕业那会儿,朋友见面还会聊聊各自的工作,吐槽难搞的领导、奇葩的同事。但经历过一阵职场的风浪和捶打后,我们都掌握了平心静气地与领导同事和谐共处的本领,能够做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了。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日复一日地滚石上山,一如我们每天单调、重复、枯燥的工作,消耗着自我,也瓦解着意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山坡要爬,有自己的石头要推,这没什么可说的,不如谈钱来得实际。
在北京工作,自然也绕不开买房。阿杰说他前阵子刚刚签下合同,倾尽家里的几个钱包,在朝阳区东四环买了一套三居室。房子大约90来平米,总价大约600万。他说对比过好几个地方,买的地段已经算是片区中的价格洼地,是个比较新的楼,性价比不错,最关键是有电梯。
安安说她想买在工作单位附近,也跟中介去看过几套房子。但北京西城区的房子都是低矮的“老破小”,房龄基本超过30年,价格还很高,怎么想都不划算。阿杰说,考虑到在西城区买房能一步到位解决孩子以后上学的问题,其他方面再怎么不合算,也变得合算了。
以前觉得当房奴很可悲,每天将自己压榨干净,将每一分每一毫都用来供养房子。但近几年我发现,成为房奴、背上贷款在同龄人眼里是值得歆羡的,毕竟这说明有凑齐巨额首付的能力,并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尤其对于还没对象的人而言,手握北京一套房,等于在相亲市场上有了“杀手锏”般的筹码。
除了我以外,其余四位都是单身,婚恋问题自然是焦点与核心。小佳和安安问大刘,同事里是否有条件合适的人能够介绍,于是我们饶有兴致地听她俩谈择偶要求。安安要求身高在172至180cm之间,因为俩人在一块儿老昂着头太费劲。小佳觉得175cm以上就行,上不封顶。小佳希望找个南方省份的,江浙一带加分。安安觉得北京人或老乡最好,来自家里临近省份也不错,以后探亲比较方便。
从学历职业收入到是否有匹配的金钱观消费观,婚恋话题的细分领域比金钱房子多得多,而且每一个都值得深入探讨。比起怦然心动,即将迈入30岁的姑娘们更关心条件匹配度,渴望一场不那么费劲、势均力敌的婚姻。小佳说,在这个年龄找对象,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奔着结婚去的,“节奏的把握”格外重要,“太快了心里没底,太慢了又等不及”。
转眼就快到凌晨两点了,店员委婉地提醒我们店铺即将打烊。我们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这场聊天,各自拿出手机叫车,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根据司机应答快慢,送别彼此。
回程路上,出租车一路疾驶在空旷的马路上。我很少能在北京感受到这种朝着目的地勇往直前,一路酣畅淋漓所向披靡的感觉。平时,我不是堵在车水马龙的路口,就是骑着共享单车小心翼翼地闪转挪移。望着窗外飞速消失于身后的街灯,我突然想起北岛那首伤感的诗,“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似乎确实如此。一整个晚上,我们从未想起过文学,只字不提旅行。就连爱情,也无关心动与浪漫,而是具体细微到身高体重相貌、户籍职业收入的现实考量。似乎那一纸婚书,只是一张匹配彼此需求的契约。
每个人都在努力工作,希冀在城市坚硬的水泥地板上凿出一丝缝隙,然后扎根、立足、生长。这份愿望不是面临金钱、房子等现实壁垒,就是受制于独自漂泊、孤独无依的恐惧。每天从睁眼开始,人们就被驱策着向前奔跑,因为只有挣到足够多的钱,才拥有留下来的资本与底气。于是谈论文学、旅行与爱情变得奢侈和不合时宜,大家只关心金钱、房子与相亲。
我们该厌恶这样市侩现实,忙着捡六便士而忘记了头顶月亮的自己吗?还是该指责这个让我们焦虑迷茫、将月亮遮起来的时代?
这个问题难以回答,近乎无解。在不同的年龄段,考虑这个年龄段该考虑的事,这似乎是一种必然。身边的人都如此,几乎无一幸免,凭一己之力很难与周遭环境抗衡。但是抱怨时代,既不能改善目前的状况,更不会让自己活得更开心。人生就像不断打怪升级,关关难过关关过。而且对于大多数没有出生在罗马的人而言,通往罗马的道路注定不是一条坦途。
也曾幻想过,攒到一笔足够的钱后,辞职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地方开一间民宿。但一来害怕失败,二来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或许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意淫,背后的艰辛说不定远超想象。而且必须承认,我热爱这座城市,不管它怎样拥堵喧嚣,依然有许多令我心动神驰的瞬间。工作也并非全无意义,在琐碎繁杂的各项事务之间,偶尔会有那么一点职业高光时刻,让我相信坚持自有它的意义。
到家了。我下了车,沿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成的水泥楼梯拾级而上,回到了出租屋里。这是我熟悉的世界——不算宽敞,但灯光温暖、床铺柔软,充当着我的港湾。其实要的不多,有个容身之所,有个与我立黄昏、问我粥可温的人,就已经足够。这个愿望依然值得我努力,事实上也是我坚持至今的原因。
将自己收拾干净以后,我爬上床,在群里和朋友们说晚安,并祝他们今年都能顺利脱单。纵使明天还是有无穷无尽的烦恼,但那又怎样呢?电影《乱世佳人》里,斯嘉丽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家园与爱情,但她尚能站在人生的一片废墟中,坚信自己可以创造出新的生活。和她比起来,我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可失去,尚有许多可争取。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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