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雪平线
我所在的这个城市,每年冬天,都或多或少地降几次雪,然而我总觉得,城市里的雪,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雪,城市里的雪,已经没了雪的磅礴,没了雪的气势,没了雪的风韵,城市里的雪,已不再是一道风景。每当下雪之后,人们忙着清理着楼前的雪和街道的雪,有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忙着把雪运走,雪,成了白色的垃圾。总之,这不是我心目中的雪,我心目中的雪,是圣洁的,它庄严而柔曼,静谧而婉约,像冬天为春天制做的婚纱,给人以梦幻般的憧憬。这样的雪,我的眼前已不复存在,它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道遥远的可望而不可及的雪平线…… 记得我小的时候,冬天的雪都很大,那是在一片大山里——我的童年属于一片大山。 在两座山之间,有一道平坦而狭长的山沟,一条河横在两山之间。我们的村庄,在河的北面,与南面的那座山遥相对应。每年的第一场雪,首先看到的是南面的山变白了,变白了的南山,就一直保持着洁白的颜色,一直等到那称为耗子花鸟卵般大小的灰色的花骨朵,像耗子一般地钻出了山坡。 我家住在村子的最前面,周围很安静,每当有人走过,就听见“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冬天,村子里的人很少外出,所以村子周围的道路都像枯藤一样在大雪中沉睡,只有通往镇子上的那条路碾出两道窄窄的银色的辙痕。 人的道路被雪封住了,动物的路却从雪地上显现出来了:雪地上总有一行行动物的脚印——有村里的狗留下的脚印,有野兔的脚印,有獾的脚印,也有狐狸的脚印,还有散乱的像草书一样鸟的爪印。 从村子里到南山坡,平时有一条窄窄的小路,那是我们家特有的小路,开创这条小路的,是我们一家人的鞋底:这是因为我的爷爷奶奶家住在南山坡上。山上有几间房子,是我曾祖父留下的,爷爷奶奶舍不得丢下那几间房子,所以一直住在山上,我母亲和我兄弟俩则住在村子里。山上的人要到村子里来,我们也经常到山上去,所以就踩出了这条小路。 一到下雪,小路就被雪盖住了,这时就会有稀稀疏疏的脚印从那条小路上浮出来:先是爷爷的,叔叔的,然后就是我和弟弟的,我和弟弟弟脚印很小,像小驴驹的蹄印,还有母亲和姑姑的脚印。这些脚印渐渐密了起来,就形成了一条新的小路。这是一条白色的小路,像雪地结了一道硬硬的痂。 这条小路上最多的是爷爷的脚印,他每天都要到村子里做事,朝暮晌午,总能看见他的身影。 父亲的工作单位在一座遥远的城市,父亲因为一次政治冤案入了狱,所以母亲和我们兄弟俩在生活上常受爷爷奶奶的照顾,爷爷经常从山上给我和弟弟带来一种好吃的,那就是烤红薯。红薯是奶奶在灶堂里烤熟的,由爷爷带给我们,烤熟的红薯用布包着,从山上到村里虽然经过一段寒风凛冽的路,红薯仍然是热呼的,因为爷爷运送红薯的工具是棉袄里的胸口。 有时下过雪之后,我和弟弟会往南山上跑,缠着叔叔在山上的院子堆雪人。叔叔堆起雪人来巧得恨,他不仅会堆雪人,还会堆出各种动物。有一次他给雪人戴上了一顶军帽,军帽上有他自己做的红五星,雪人胳膊旁还插了类似枪枝的木棍,想不到在那个特殊的时期,这竟成了被人指责的一条罪状。叔叔带领我们进行的另一项活动就是雪中捕鸟:在雪中打扫出一块净地,撒上一些粮食,然后用木棍支起一个筛子,木棍的一端拴着长绳。因在雪地找不到食物而饿急了的鸟会来筛子底下吃食,这时人在远处拉动绳子,筛子就会把鸟扣住。尽管这个活动收效甚微,但整个过程使人兴趣盎然。 每年的除夕那天,爷爷就早早地立起一根很高的杆子,杆子上挂着一个红灯笼。把灯笼挂在大门外的木杆上,自然有红灯高照,喜气临门的意思,但也是为了叫山下的村里人看见。高高挑起的红灯笼,在皑皑雪坡的映衬下,格外醒目,全村人都会看见。每当村里人看见了南山上的红灯笼,就受到了提示,说:“看,南山上的红灯笼挂起来的,我们也该贴春联了!”于是,家家的门前升腾起一片红色。 那一年,在除夕的前夜,又是一场大雪,第二天,整个村落,大地山河,好像被雪又重新涂抹并装饰了一遍,南山的红灯笼在莹莹雪色中又高高地挂起来了。这一天,我们全家人都要到爷爷奶奶家去过年。妈妈有事需要忙活一阵,我和弟弟早早地朝着山上的红灯笼走去。通往山上的小路,被雪铺得平平的,像一张刚刚铺上的白纸,没有人画下任何的墨迹,只有我们兄弟俩的脚印。我们的脚印,小小的,深深的,印在这张光洁无痕的白纸上,十分醒目。我们兴高彩烈,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自己的脚印,这个世界第一次画出了属于我们自己的路:看来我们能走多远,这条银白色的曲线就有多长,但这条银白色的曲线只能在两山之间…… 当我们走到南山坡时,爷爷正从山上向山下清扫出一条小路,爷爷是在用这种方式迎接我们。我们来到那高高挑起的灯笼下,发现今年的灯笼比往年的大,似乎也比往年的红…… 这是我关于我在故乡中的童年的最后的一次记忆,也是最隽永的记忆,后来我们又回到了城里。 我出生在那片大山里,随着父亲来到了城市,然后又回到了那片大山,我是城市与大山的混血儿,然而我觉得我更属于大山。关于我童年的故事,很多我已经忘记了,但我总不能忘记那座大山,还有被红灯笼映照过的那片白雪…… (责任编辑:副主编) |